[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十四章
“昨晚是不是下雨了?”宋千江撩起帘子,看了看虞城湿漉漉的地面和酒家泛潮的桌椅。
李非正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连着赶了一个月的路,他觉得自己腰酸背痛,只想喝一碗热热的胡辣汤,让人好好地给他按摩一番,再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年纪轻轻的,你怎么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宋千江用力拍打着他的胸膛,“直起身子行吗,少爷?”
李非正被宋千江这一下打得咳嗽了两下,更加没有力气了,他累得丝毫不想反击,瘫在马车上一动不动。
“到我府上喝两杯吗?”宋千江低声问道。
“改天吧,”李非正笑了起来,说道,“我要先回家见见我娘亲,她一定在等着我呢。”
“就你有个娘,一天到晚娘亲娘亲的。”宋千江嘲笑道。
李非正以前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他,甚至因此故意疏远了与母亲的关系,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又可笑又幼稚,和宋千江比起来他已经幸福太多了,毕竟宋千江的父亲早就过世了,他又没有妻儿。
想到这里,他对着宋千江说:“你要不要去我家吃一口?反正你回去家里也没什么人。”
宋千江摇了摇头,说:“算了吧,不打扰你们母子重逢了,反正明天又要见面了。”
“说的也是。”李非正没有坚持。
他们之所以会大老远从边疆赶回来,是为了给太后贺寿。最近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赵国节节败退,他们越战越勇,已经占领了西部五个番部。少了战事的压力,朝廷也松快了不少,皇上接连给了一系列的封赏。这又赶上太后寿诞,皇上再三命令他们回来,说是要好好的庆贺一番。
宋千江把他送到李府,笑着说道:“代我向令堂问好。”
李非正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
看着熟悉的家门,李非正深吸了一口气,近乡情怯,倒是不假,他现在的确是很紧张。
小义在门口等候,见到李非正走近的时候愣了愣,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
“怎么了?认不得我了?”李非正不由地笑出了声。
“少爷!”听到李非正的声音,小义才敢确认,兴奋地大叫道,“少爷,您变化太大了,越来越像宋将军了!”
听了这话,李非正倒有些茫然了,这话是褒是贬他竟完全分辨不出。像宋千江?宋千江又是如何的呢?
“娘亲呢?”李非正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夫人在房里给少爷包饺子呢,听说少爷会回来,夫人高兴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好几天前就想着给少爷做些什么好吃的来接风洗尘呢。”小义笑着说道,李非正不在的这些时候,他就负责伺候李夫人,整天也没什么事,比较清闲,主要就是听李夫人聊李非正的事情,一聊就是一整天。
“在她房里吗?”李非正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恨不得立刻见到娘亲。
“是啊,在夫人房里呢。”小义一边回答一边小步快跑着,心底里暗自想着:“少爷外出打仗这段时间,身体的确是硬朗了不少,走路都走得这样快。”
“娘亲!”还没到房里,李非正就激动地大声喊道。
“敬言!”李夫人听到声响,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她的袖子高高挽起,手上还沾着面粉,看到李非正的一刹那立马将他抱入怀中,满身的尘土味扑鼻而来,让李夫人的心顿时满足了起来,她不自觉地流下眼泪,带着哭腔说道:“娘好想你啊。”
李非正轻轻抚摸着母亲的后背,怀中的人似乎比临走前还要消瘦。
“我也好想娘啊。”他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两个人紧紧相拥,小义在一边也禁不住哭了出来。
过了好久,两个人才终于分开。李夫人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黑了,也壮了,我儿真的长大了。”
李非正笑了,他看了看小义,说:“刚刚他都没认出我来,说我越来越像宋千江了。”
李夫人笑意立刻淡去了,她慌忙地捂住李非正的嘴,低声斥道:“怎么能直呼宋将军的名讳呢?”
李非正笑着将母亲的手拿了下来,说:“我一直都这么叫他的,他还故意挖苦我叫我少爷呢。”
“哦?”李夫人有些惊喜,一直以来她也未曾和李非正传过书信,还真不太了解他和宋千江之间的关系。
“我们现在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根本没那么多讲究,如果没有我,他还打不赢这几场仗呢。”李非正得意地说道。
李夫人笑了,心里实感欣慰。她多多少少也听人提起过,李非正在军营里出谋划策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连带着李木昌也受到了很多封赏。儿子要回来给太后贺寿的消息还是李木昌亲自过来告诉她的。
“知道啦,你父亲还和我说要大摆筵席为你接风洗尘,被我拒绝了,我说让我们母子俩安安静静好好吃一顿比什么都强。”李夫人说道。
“太好了,”李非正庆幸地说道,“我可不想和他一起吃饭。”
李夫人轻声笑了,用手轻轻整理着李非正的略凌乱的头发,柔声问道:“饿不饿啊?你回来的太早了,我这饺子还没包完呢。”
李非正无奈地看着母亲的手,晃了晃头,说:“我的头发上都有面粉了。”
李夫人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用力打了一下李非正的胳膊,报怨道:“就你事多。”
李非正“哈哈”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李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不由地感叹:变了,的确是变了,举止都豪爽了不少,越来越像军人了。
“娘你先包着,我去洗个澡,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累死我了。”李非正锤了锤自己的后肩膀,感觉浑身都酸痛胀塞。
李夫人冲着小义轻轻扬了扬头,小义连忙点了点头跑了出去准备热水。趁着这个时候,李非正急匆匆地来到客院,找到寂清让留下的树屋,爬到里面待了一会,树屋里和他临走时一样,丝毫没有变动。他又到树枝上坐了会,看着远方的景色。回想起之前寂清让为他送行的样子,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摸了摸自己蹀躞上贴身佩戴的玉璧,触感微凉,他不由地笑了起来。
寂清让当日说过,只要自己一直佩戴这块玉璧,他就一定会来。虽然寂清让时常说些不正经的逗趣话,但他承诺过的事情从未食言。
李非正看了看天,蓝天上浮着几片丝绸般轻薄的白色云彩,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移动,觉得自己这一生比起很多人来幸运太多,他合起手来,向上苍致以谢意。
泡到水里的时候,李非正不由地长吁一口气,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他让小义帮他用力按摩着脖颈和肩膀,舒服地轻哼着。
洗完澡,他的元气基本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母亲正好煮好了饺子,炒了几个他最爱吃的菜,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他突然止住了脚步,本该欢快的心情顿时变得有些阴郁,心上突然多了一个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母亲笑得很开心,如孩童一般满足。眼角上扬连带着好几条细纹,皮肤也松弛了一些,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浅色的斑点。
李非正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母亲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只是他从来都给不了。
“快来呀,愣着做什么?”李夫人嗔怪道。
李非正轻轻笑了笑,坐了下来。他说不出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他明明就在家中,却比在军营里还想家。他记忆中的家是这个样子,却又不是这个样子。
他看着桌子上摆了四五盘的饺子,问道:“怎么这么多?”
“有素馅的有肉馅的,每一盘都不一样。”李夫人笑着说道,伸出筷子给他夹了一个距离他最远盘子里的饺子,期待地说道:“尝一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李非正愣了愣,随即不由地笑了,心中涌现出一股暖意,这股暖意冲刷尽了心中之前所有的异样。母亲对他的好还是同之前一模一样。此刻他才终于认识到他已经回家了,这里果然还是他的家。
另一边,宋千江也回到了宋府。和李非正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同样是沐浴完毕后吃饭,只是他过一会儿吃的饭是厨房做的而已。
泡在浴池里,身上的所有肌肉都彻底放松了下来,只有大脑变得异常活跃,从小到大的一些大事小事,此刻全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宋千江突然想起母亲重病时一碗又一碗喝苦涩的汤药,以及临死前仍向外张望企盼的双眼。父亲一生只娶了母亲一人,可惜因为多年征战,固守边关,聚少离多,母亲这辈子一直都在等,临死也没有等到父亲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和他更是疏远。
宋千江只记得父亲从来都冷若冰霜,板着一张顽固不化的脸,印象中只有自己第一次打败了他的一个手下时,才露出过短暂的笑容,如果没记错,父亲当时还把年幼的宋千江抱到腿上,揉了揉他的头发。
在宋千江的记忆力,那是唯一的一次肢体接触。不过他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因为父亲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天下没有人不知道齐国有个宋仁广将军,他的宋家军令敌人闻风丧胆。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英雄,结局却令人唏嘘不已。对宋千江而言,父亲死得比母亲还无声无息,只是在某天清晨,他突然被先皇召进皇宫,告诉他父亲去世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赐予了一系列的珍宝财物和长衡副将的职位,他也由此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这些年一步步成为了另一个名震一时的宋将军。
因此,父亲在他的生活中并没有占据什么位置,活着如此,死了也是如此。不过一句话而已,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从这个人世间永远地消失了。后来他才听人说,父亲是被敌人生擒,咬舌自尽的。
他不确定这是否真实,即便告诉他的人是父亲的副将,他也无法彻底相信。咬舌自尽这种死法不算新奇,说书人说过不少,但是他从来没见过现实中有人这样做,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这种死法是否真的管用,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危急场面能让父亲萌生出这种想法。
初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尝试着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舌头又软又厚,在咬下去的时候会将牙齿的最下端轻轻包裹起来,没有什么疼痛感。当然,他也知道是自己没有用力,以他的力气连咬破都是做不到的。于是他又稍微使了些力气,说实话他很想多用些力气,尽可能地体会到父亲的感受,可是身体总是在最后一刻将力气收了回来,直到最后也没什么明显的痛感,只是不大舒服。
他不知道父亲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会把舌头咬断,也不知道舌头咬断的那一瞬间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奇怪的是他完全能想象那种痛感。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时候他的舌根处总是有种怪异的不舒服感,这种感觉持续了好久,即便是现在,他只要一想起来父亲是以这种方法自尽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会再次出现,持续好一阵子。
听着李非正整日念叨着自己的娘亲,说不羡慕是假的,宋千江也很想有一个家,有一个能心疼自己的人。这宋府永远是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模样。
宋千江靠在浴池边,看着氤氲的水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婉儿怎么样了。
他想:等到击败赵国后,也许皇上一高兴就会把婉儿赏赐给他呢。随后他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可笑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