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回到知交堂的时候，众人已经集结完毕，站在高台下像极了出征前的三军将士，等待着主帅的断头酒以及出征词。方盏一阵抚额，他可能确实没把话说明白，不过就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就算真打算跟人家火拼，也用不上这种大场面的阵仗吧？这是在丢谁的脸？
　　“欸……诸位，这是打算去同归于尽？”
　　石天佑见他回来了，满脸激动迎了上去。他方才去找狐岐弟子的时候，心里还是阵阵心虚，一想到九师弟势在必得的言行，他心里二十多年都没升起来的一点热血刚刚冒了一点头，经狐岐一激，立马如烈火迎风，烧着了整片胸膛。添油加醋霸气的向狐岐宣战以后，现在一见到方盏，滚烫的心绪更加不可收拾，他兴奋道：
　　“师弟，我们都准备好了，只等午时一到……”
　　石天佑稍稍抽出剑柄，比了个战斗的姿势，
　　“战他一战！”
　　方盏瞥了他一眼，又瞥了其他一圈弟子，都是一副又怀疑又坚定的表情，无奈的将他手里剑柄按了下去：
　　“别，师兄你人美心善，我怕你见不得血，咱们还是换个温柔点的法子。”
　　“嗯？温柔的法子？”
　　石天佑盯着他覆在剑上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比如空城计、苦肉计，或者……美人计？”
　　方盏说话的时候如果不笑，不管他说什么，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的。加上他现在神色严肃，众人都以为真的有别的打算，如果不是他的手指已经对着石天佑上下比划起来，一边比划一边嫌一个角度不够完整，绕着石天佑转了一圈，然后颇为可惜的摇了摇头。众人都不明所以，只有方于木看出了他的揶揄：
　　“行了，我真不知道该骂你没心没肺还是夸你临危不乱。”
　　方盏来回打量一圈，发现所有人都脸色慎重，石天佑更是如临大敌般的全身紧绷着，跟着他的目光转动，好像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就能令行禁止的去执行一样：
　　“我开玩笑呢……你们不必太过紧张，我心中已有计较。”
　　方盏本来想的是只走一步算一步，和谈不成就动武，动武也打不过的话就只能走为上计了。好在众弟子都到了筑基以上，御剑之类的术法应当是轻而易举，到时候便让他们趁乱离山。至于后事，他一个人若是苦撑，也能撑到众人安全离开停芜山。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带你们去讲理的，想什么呢？”
　　他这一说，众人才稍稍卸下刚刚武装起来的破釜沉舟，竟隐隐有几丝死而后生的畅快感。还没来得及庆幸，心底的怀疑又涌了上来。如果能够说得通，他们也不必忍气吞声受了这么长时间的欺辱。
　　狐岐的人表面上是占了理的，毕竟骂人和杀人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事，起微弟子因为被狐岐弟子骂了几句就动手杀人，这种因果在谁人看来，都是起微理亏。何况众门派早就将起微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着灭之以分食其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修真一道与世俗尘寰并无区别，有人的地方就有贪欲，就有妒忌，就会弱肉强食，就会不得安宁。
　　“师弟……跟谁讲理去啊？”
　　石天佑木讷的问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去找谁。错手杀人的弟子原是停芜山附近的村民，大家都叫他大山，大山为人特别仗义。石天佑刚来停芜那会，胆子小又不敢主动去接触其他弟子，总觉得那是一个小团体，自己这种半道插进去的货色肯定会惹人烦。大山是第一个主动靠近他，告诉他他们同门一日，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不分你我的人。
　　大山本人其实也是一个胆子小的，平生没有什么大志向，只想在山上混吃混喝平安到老，甚至与生人说话都会紧张到结巴，没事从来不会主动惹事。这次居然动怒到杀人，可想而知是被触到了为数不多的逆鳞。只是他为人木讷，即便有理也很难说的清楚，狐岐的人来势汹汹，大山根本不是对手。
　　他这个问题着实问倒了方盏，找谁呢？带着目的的人，谁肯听你说真相，又有谁在乎真相呢？他不想让师兄弟们看出来他心里的不坚定，面上仍是一副志在必得：
　　“当位者总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负，见着面了自然就知道该找谁了。”
　　他现在只想尽快解决山上的事，好快点去找回陆离。那小子生性乖张，重情重义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程度。
　　比如时矜不过花了十个铜板替他找了个赤脚大夫，他便把时矜当成再生父母一般崇敬，甚至到了迷失自我的地步；再比如仙囹只是收了他当了弟子，他便心甘情愿为仙囹试毒，常常因为那些来历不明的毒药整月整月的受折磨，仍然一句怨言没有。
　　现在，他知道了抚养自己的祖父母是因为司煌王室的贪得无厌而死，他会对杨肆做出怎样的报复可想而知。
　　方盏让众弟子都去虚谷堂吃饭，到了地方以后石天佑才告诉他停芜几日前便突然不见了踪影，找遍了山上都没有找到。
　　一开始他们甚至怀疑她被狐岐的人掳走了，掌门为此动用神识进行搜索，最后只能确认停芜并不在山上，掌门本来就没恢复的伤势也因为急血攻心而愈加严重。
　　来都来了，再让他们回去也是无事可做，方盏想着自己动手随便弄两个菜，也算打发时间。
　　转了一圈发现小厨房里的原材料早就脱了水，蔫在桌子上，他拿着一颗发芽的姜，捏在手里端看半晌，考虑着该怎么用这些“残兵败将”弄两个菜。
　　方盏拿起菜刀，将姜放到砧板上：
　　“做个……糖醋姜丝吧，甜的酸的辣的都有了，不怕挑。”
　　手里的刀刚举过头顶，手腕就被人捏住了，背后传来方于木惊疑不定的声音：
　　“这是哪位菜将军创出的菜式？”
　　“正是本人。”
　　“……方厨还有别的菜式吗？”
　　方盏环顾了一周，目光落在干瘪的辣椒上，稍加思索道：
　　“有，糖醋番椒。”
　　“还有？”
　　“有，姜炒酸甜番椒。”
　　方于木夺下他手里的刀，放到案板上，在食材前转了一圈，又去看了看调味品，拎起一小罐的白色颗粒物：
　　“这么喜欢甜，食糖与盐巴，你分得清吗？”
　　方盏凑到近前，拿起另一罐白色颗粒：
　　“要不我先做一盘，你替我尝尝？”
　　“算了算了，我没那个福气，大厨不如去后山找几只野兔来，给师兄弟们补补身子。”
　　“好主意！”
　　方盏其实也不想倒腾这些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吵得脑仁疼，糖啊盐啊的还得自己试，生火热油，翻炒入盘，着实麻烦。这么折腾半天，到了吃菜的人的嘴里只是咸淡的区别。
　　这人啊，就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就好比吃饺子，擀皮拌馅最后还要包到一起，其实咬开了还是皮归皮馅归馅，倒不如一开始就分开了塞到嘴里，味道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比起油烟熏烤，他宁愿逮几个野兔野鸽，毛一拔，洗干净了就能烤。
　　去后山的路上，方盏随手折了几截树枝拎在手上。到了后山以后，他找了一棵视野较好的树攀了上去，随手在枝干上敲了几下，良久都不见反应。方盏从肩上取下遂风，搭上树枝：
　　“老规矩，三声。”
　　果然，不远处的矮丛间传来窸窸窣窣的移动声，青藤首先露出身形，一截树藤冒出矮丛，摇摇晃晃的似是在犹豫不决。
　　“……”
　　“小黑呢？”
　　青藤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仍是躲在矮丛后面，不肯多移一步。方盏从树上跳了下来，又在地上使劲剁了一脚，直接将青藤伏起来的那部分震到了地上。
　　“清醒了没有，过来说清楚。”
　　青藤摆了摆头，而后终于镇静下来，迅速游到方盏身前。他激烈的抖动着全身枝叶，想要向方盏表达些什么却苦于无法口吐人言。方盏看他奋力挣扎着试图用躯干摆出某种形状，只是辨认了半天还是认不出来，方盏只好改用另外一种方式，问道：
　　“活着还是死了？”
　　青藤摇了摇枝叶，停了一会又点了点头，
　　“半死不活……妖丹被夺？”
　　青藤剧烈的摆起了枝干，方盏了然，继续问道：
　　“狐岐的人？”
　　青藤迷糊了一会，迟疑着不动，朝着方盏的方向立着身子，大约是不知道来人身份。
　　“几个人你就抖几下。”
　　青藤冷静下来，郑重的点了三次。
　　“有没有听到他们说……算了，听到你也说不出来，芍药呢？”
　　青藤扭着身子朝后示意，方盏这才看见他身后还有一抹红色，只不过不是当初娇艳欲滴的鲜红，像是蒙上一层灰似的没有生机，整个花柄弯折着，几乎快要匍匐到地上。
　　方盏现身快有半柱香的时间了，这个谄媚话多的芍药精居然破天荒的半个字没有说。如果不是青藤示意，方盏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什么人能把你吓成这个德行，也不嚷嚷着要我去报仇了？”
　　芍药征了一瞬，抬起没什么精气神的花冠，也不言语。虽然她没有眼睛，方盏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哀怨的眼神。芍药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高昂欢快，她用平淡的语调，平淡的陈述了一句：
　　“修炼几百年，也就会说几句人话，到底还是没有你们人族聪敏。”
　　青藤不同意她的论调，猛一回头，大概在制止她继续往下说。方盏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无所谓道：
　　“什么你们我们，你叫我一声老大，我就不会任你们被人欺负，告诉我谁干的？”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妖丹没了就没了，拿回来也装不回去，我们自认倒霉，不想再去追究……”
　　芍药伸出花枝在青藤身上拍了拍，随即就要往回走，青藤仍然停留在原地不愿意动。方盏上前一步，捡起之前扔在地上的树枝：
　　“你想不想追究跟我追不追究……两码事，我再问一遍，谁动的手？”
　　芍药顿了一下，止住身形转过身来：
　　“那如果我说，你根本就追究不了任何，我不想因为你那没用的责任心再连累我的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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