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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告别故人
李安歌再次醒来时,她的主治医师给她下达了三个月的休息禁令。
可现在已近八月末,三个月后鬼子都要把淞沪地带包圆了,她挨了一次炸,可不想再挨一下别的什么。
陈启明已经走了,展鹏、丁嫂、傅文佩和如萍守在一边。傅文佩是不见着她醒来便不走,如萍只能留下来陪她。而丁嫂已到了交班时刻,正麻利地把熬好的鱼片粥摆出来,然后提着痰盂出去刷干净。
展鹏拿起粥碗,从边上刮过一圈米糊,轻轻吹了吹,喂到李安歌唇边。
尽管没胃口,李安歌还是张嘴抿住了调羹,咽下时不意间见到坐在一旁的傅文佩正面带痴笑两眼放光地盯着她看,不由毛骨悚然:“妈,怎么了?你为什么那样看我?”
傅文佩傻笑:“我是觉得,展鹏真是个好男孩,愿意这样细心地照顾你。你后半生有了倚靠,妈也就放心了。”
展鹏一直很尴尬,闻听此言更尴尬了些。李安歌闭了闭眼。这年头虽然要求进步了,但主流仍是嫁得好才是女人一生的归宿。就连现代都在喊要女性回归家庭创造人口福利。因此傅文佩这话反而戳到了极具现代平权思想的她的怒点上。
不,不能生气,医生说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太大,要保持平稳……嗯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唔,丁嫂做的粥好好喝……展鹏长得真帅……
如萍却眼神变幻,咬紧了下唇。
眼见李安歌没事,傅文佩又嘱咐了一堆要她好好休息早日康复的废话。李安歌听得头疼,直眉楞眼地冲她喊道:“你快点回去!烦!”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一愣,毕竟她素来试图冷处理与傅文佩的母女关系的,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还是第一次。
“依萍!”如萍谴责地叫了一声,又小心翼翼瞧了傅文佩一眼,见她一脸受伤的模样,立时来了勇气,“佩姨这是关心你呀!”
见李安歌又撇过头去喝粥,如萍有些难堪地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知道你生病了,今天不跟你计较,你好好休息,有空去看一趟爸爸。佩姨,我们回家吧,天太晚了,你想来看依萍,明天也能来的。”
傅文佩愣愣地点点头,无措道:“那……依萍,妈妈就回去了,你想吃什么,妈妈明天做了给你带来?刚才医生说你要吃点清淡好消化的,要不要吃鸡蛋羹?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
李安歌冷淡道:“谢谢妈,不过不用了。”
傅文佩只得伤心地走了。
李安歌心知这次是她无理,但情绪上来控制不住,想想大概又要惹恼心萍了,顿时又低落下去,眼睛也红了起来。
展鹏却被她吓到了:“怎么了?舍不得伯母?我出去叫她回来好吗?”
“不要。”李安歌赌气道,“展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脾气很坏?”
展鹏把一勺粥塞进她嘴里:“你现在受伤了,养好病才是正事。旁的会让你不舒服的人暂时不理也罢。”
李安歌叹道:“怎么能不理呢?亦雄哥哥和常庚姐夫……唉。”
展鹏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着喂她喝粥,末了挤出一句:“他还没和启明怎么样呢,你这姐夫从何叫起啊。”
喂完了饭,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好好休息,我走了。”
大约是白天睡过,到了晚上李安歌却清醒无比,但她又舍不得叫展鹏留下来陪她折腾,便道:“你回去吧,明天来的时候别忘了把我的笔记本带上,还有我放在旁边的那本关于量子论的书。”
“不行,”展鹏拒绝得干脆利落,“医生说你现在不能过于用脑,你又不肯打止痛剂,到时候吃苦的只能是你自己。”
李安歌撒娇:“可是我无聊得要死了!”
“我明天带点别的给你,”展鹏妥协道,“但是你的物理笔记不行。”
李安歌抬手朝他挥了挥,展鹏笑着走了。
可当他走出病房后,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全部消失了。
陈亦雄与常庚,这俩双双阵亡,其中一个还是与她有过接触的亲人……想到陈启明状若疯癫的样子……
丁嫂打了热水回来,见李安歌又泪流满面了,顿时吓了一跳,忙绞了毛巾来给她擦脸:“少夫人这是做啥了?”
脸上热热的,李安歌感觉舒服了一点,勉强牵动一下嘴角,搪塞道:“没什么。丁嫂,你去看过张老么?他可好?”
“他醒着,精神尚好,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吃点汤汤水水的了。”丁嫂憨厚道,“少夫人不用内疚,咱们谁都不知道自己人能在大世界扔炸弹啊?但那个飞行员也倒霉,据说是什么弹药架被打中了,所以炸弹掉下去了……你不知道,华懋饭店门口也被炸了呢!还死了好几个外国人,可不得了!现在那个飞行员啊,被戴罪立功了,哎哟他们当兵的可严了,我听老爷说差点要上什么军【和协】事法庭,那就是要枪【和协】毙他了呀!”
李安歌扯了扯嘴角没搭腔,心想要是真被枪【和协】毙了,不知道那名飞行员与陈亦雄常庚,谁更惨一些。
隔天展鹏再来时,如约带了一份报纸。但他不允许李安歌自己拿着阅读,只让她躺在床上,由他给她念报。
南京方面已宣布,由于战乱,令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南开大学在湖南长沙组合临时大学,旧生注册日则往后推。
李安歌想到了什么:“今天已经是8月29日了,你开学……?”
展鹏笑道:“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走人?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已通过电报与加州理工方面递交了延迟入学的申请书,那边回复得还算迅速,同意为我保留一年学籍。所以我的机票早退了,等你好起来再说。”
李安歌摆摆手:“不行,我不能在这里躺上三个月,新学期开学不会无限期延迟到那个时候。再者我们现在不走,以后就走不了了。”
展鹏把她的手掖进毯子里:“你放心,我爸临走前已经安排好汽车接送,嘱咐我们必须在吴淞宝山沦陷前就撤走……但是你这样,一路颠簸,不是更加重伤势?你不知道,英国大使许阁森的座驾都被炸了,鬼子的飞机一天到晚在天上盘旋,我想确认一个恰当的时机……”
李安歌顿时急了:“不,我颠簸出去好歹有条命在,留在这里就等着要被包圆了!展鹏,我知道以我目前的状态,还有张老的伤势都不宜挪动,但是请你尽快去布置,不要拖到最后一刻。还有,你说的鬼子的飞机在天上盘旋……那我们自己的空军呢?之前不还是打了场漂亮的胜仗吗?”
展鹏下意识地转开眼睛,李安歌颤声道:“展鹏?你看着我。”
展鹏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一开始形式是很好的……但空军也要服从指挥的……”
李安歌不说话了。
“不过你说的这些……让我考虑考虑。我要去咨询一下医生的意见。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扶你去散步。”
李安歌觉得她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出医生会给出什么样的建议,因此当展鹏回来后说要她再休息两个月时,她一点都不意外。当天下午的走路计划也只实行了一半,她就想要回去看看张老。
张老现在已经恢复了神智,能与人说话了。他依旧笑呵呵地,反过来安慰李安歌不要太难过。
“少爷,你与老爷和少夫人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这一把老骨头能遇到老爷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可千万不能拖累你们小辈。”老人稍显得浑浊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仿佛看透了一切,“我在这里躺着,外面轰隆隆的吵得不得了,不看报纸我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不要管我,自己要好好念书……咳,你们都是大学生,念书这事不用我来啰嗦。”
不管张老怎么劝,展鹏就是定了两个月的期限,可就算是这个期限,也被第二天的新闻给打破了。
罗店失陷,日军逼近狮子林,炮击吴淞口,企图登陆攻占杨树浦。英美法出面调停,然并卵。
与消息一同来到医院的还有如萍、方瑜、可云和秦竹墨。
李安歌一看这个阵势就明白了,定是如萍告诉了可云,可云又转告了方瑜,于是他们今天组队来了。
那边展鹏很自来熟地与秦竹墨客套。笨拙内向的秦竹墨一开始有些放不开,展鹏便一胳膊搂住他的肩膀,笑嘻嘻道:“好了,这里是女孩子们的谈话,秦兄,你与我到外面走走吧。”不由分说就架着人就走。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李安歌一直在为可云支招,这时候能不让秦竹墨在场最好。
可云回头瞧了一眼,从一只搪瓷杯里倒出傅文佩为李安歌炖的蘑菇鸡汤,还热腾腾的冒着气,刮得一点油星子都没有。如萍向李安歌解释说,傅文佩太累了,今天便托她们几个来看望,希望李安歌不要生气。
李安歌瞧在那碗鲜汤的份上也不好说什么,这次傅文佩的确用了心的。
她心情尚不错,自打如萍把走拴住何书桓后,她总算又帮了她一回。方瑜家正住在虹口日租界那一带,最不安全了,现在能看见她平安无恙,这的确是个能令人松口气的好消息。
“笑!有什么好笑的!”方瑜秀眉微蹙,眼眶红红的,“我们家一点事都没有,结果反倒是你挨炸了!幸好你现在至少还活着,你知道吗?梦萍说她的几个朋友就在大世界被炸死了!”
李安歌一愣:“梦萍的朋友?”
“是呀,”如萍挤进来,讨好地笑道,“方瑜一家现在由佩姨收留,住在我们家里,吃穿用度和我们都一样。虽然挤一点,条件没有以前好了,但没关系,安全有保障嘛!”
李安歌瞥了她一眼,什么意思,暗示方瑜全家都必须感恩戴德吗?
虽然得到了帮助,方瑜的确会十分感激,但这种来源于救助者对于被救助者居高临下的施恩态度,却令这件事变了味道。
果然,如萍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陆家大小姐啊。
方瑜却没想这么多,她感慨道:“是呀是呀,佩姨腾出她自己的房间,如萍和梦萍住在一起,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佩姨那间屋子——”
如萍有些控制不住地僵硬了笑脸,她低下头,那原来是她母亲王雪琴的房间。
“——我与我的弟弟妹妹们分住在客房与梦萍的屋子。有一次梦萍进来拿东西时,我看她好像哭过的样子,就与她聊了几句,好像是几个外号叫‘虹口一条龙’的,去大世界的救济站领饭吃时,被炸死了。”
方瑜的声音小了下去,如萍勉强笑道:“那就是梦萍认得的人,不算什么朋友,她应该是吓坏了吧。”
“‘应该’?”李安歌冷声道,“你亲妹妹有没有吓坏,你不确定吗?”
如萍顿时卡壳。
可云怯怯道:“依萍,其实梦萍这几天来变得……变化好大,她对我,对佩姨都好了很多,有时候甚至愿意过来帮我做事。我想她是真的吓坏了吧。其实她听佩姨说你受伤,本来也是想跟我们来的,但是……”
如萍忙抢过话头:“其实我看她精神状态不太好,想着今天就算了,以后如果要见面可以再见嘛。”
李安歌面无表情,如萍不就是怕梦萍还是老样子,跟她起冲突,再把她气得病情加重了呗?
初衷是好的,从中却可看出,她对梦萍这个妹妹是真不关心,住在一个房间里,还没有方瑜可云与她走得近。
服了。
如萍却没感知到李安歌的腹诽,她正要再次劝说李安歌起身去看望陆振华,方瑜却抢先道:“如萍,这边热水没有了,能麻烦你去打一瓶来么?”
这点事如萍拒绝不了,只能拿过热水瓶去了。
方瑜立即关上房门,李安歌见她们这番做派,不由好奇:“你们怎么了?干嘛要特意支开如萍?”
可云为难道:“其实……其实我们今天来,是受了夫人的委托……”
“是这样,”方瑜回到李安歌床前坐下,“如萍想要去做战地志愿者,佩姨急得不得了。”她停了一下,像是组织了一会儿措辞,“我们也很担心,依萍,你一向主意多,我们想拜托你劝劝如萍,不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不然当陆伯伯回到家里后,佩姨怎么向他交代呢?”
李安歌闭上眼,把方瑜无心说出的那些槽点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她了然这一定是傅文佩的主意,冷冷道:“如萍想要去做战地志愿者是好事,正当国难,她要报效国家,你们为什么要反对?”
方瑜急了:“她要是真想报效国家我们当然不会拦她。但佩姨说,如萍是受了书桓的刺激,因为自从他们订婚后,书桓总是说如萍拖他的后腿,他想要去参军,如萍就一直担心他会死在战场上,还说如果他真的走了,她也会忍不住像在绥远时那样找过来的……”
李安歌彻底无语,相爱时所有浪漫的轰轰烈烈,时间一长就开始变得褪色乏味。
如萍终于如她预料一般开始上演苦情戏了。
沉默半晌,正当方瑜忍不住开口催促她如萍快回来时,李安歌沉声道:“让如萍改学医。我记得圣约翰大学前两年不教授专业课,只上基础的数学英语什么的。告诉如萍,她是大学生,理应发挥她的本事做出更大的贡献。不要去做一个普通的战地护士,去做一名战地医生。这样拖上她几年,等她读完了书,人也应该冷静下来了。这时候再问她,如果她志愿不改,那你们是真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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