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莺儿小传》

　　皇帝怏怏离开了梨棠宫。回了仪元殿时，天已然将亮。虽然不用上朝，但也该轮值的时间了。我大气不敢出的退出仪元殿时，只觉身心俱疲。想仰天长舒一口气，却没有力气——或许，为时尚早吧。
　　皇帝的乍然回宫，引起了臣子的不满，纷纷进谏——说皇帝此举不敬上天，应马上返回泰陵，再次祭天，祈求上苍的原谅。皇帝接连失子，又听这样的话，心情哪里好的了？索性一连三日也没上朝。白日不上朝，晚间也不招妃嫔侍寝。可见此事对他打击有多严重。
　　他倒是日日去看甄氏，可甄氏却不领情，身子衰弱痛苦可以理解，但对皇帝却没有一分好脸色——一副全是皇帝对不起她的德性。我心中暗自冷笑——莫不是她以为这样威胁皇帝，皇帝就能杀了慕容氏？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失子之痛里，却丝毫不知体恤皇帝连失数子，又该有多悲伤？更何况，皇帝为她耽搁了祭天求雨的大事，连上天都得罪了。皇帝连夜疾驰回宫安慰她，日日探望，难道就是为了看她这副毫不知感激的嘴脸么？就算是皇帝治家无方，导致她失去孩子，那么她自己就全无过错么？入宫资历尚浅，却为了争取后宫独一份的荣宠，丝毫不知忌惮位高的皇后，家族势力强大的华妃。别说失去了孩子，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为过吧。……
　　转念又思自己，她为了占尽荣宠，才得罪了皇后与华妃。可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得罪她呢？所谓的理，正义么？在这后宫，理，正义，无疑是最滑稽可笑的词语。此番甄氏已露失宠之相，那么自己呢？自己就能完全逃得了干系么？心里隐隐不安着，直到十日后的一天下午……
　　那天皇帝又去探望甄氏，甄氏又耷拉着眼皮坐在榻边，一副整个世界都坑了她的嘴脸。皇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又看她耳后曾被猫抓过的伤痕，道：“可算好多了，不然留下疤痕就麻烦了。”
　　甄氏淡漠笑笑：“皇上这样在意臣妾的美貌么？”
　　皇帝陪笑道：“嬛嬛美貌，不可辜负！”
　　甄氏越发冷冽起来，讥讽道：“原来不可辜负的也只是臣妾的美貌而已。”她冷冷说着，便起身去妆台前对镜理妆，皇帝随着走了过去，伸手去扶她的玉臂，谁知甄氏吧的一掌便打掉了皇帝的手，转身走开了。
　　皇帝一时僵立在了当场，好一刻连呼吸也粗重起来，蓦地转身向外就走。我在后快步的跟着他。一气乘撵回了仪元殿。皇帝扶着桌案喘息了好一刻，蓦地转过身来，伸手就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喉头一紧，几乎窒息的背过气去。虽早有预料，但突来变故，我还是几乎惊失魂魄，只听皇帝恨恨道：“现在你满意了是不是？！你的计谋得逞了是不是？！”
　　“皇上，在说什么，奴婢不懂……”我艰难道。
　　“你敢说你不懂？”皇帝的手指蓦地加力，我只觉喉咙快被掐断了，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耳边传来皇帝冰冷的质问：“你故意怂恿朕给她隆宠，使她成为后宫众矢之的，这样她就没好日子过了是不是？”
　　心头的悲愤令我张开了眼睛，望着皇帝，“皇上是在问罪于奴婢么？”
　　“是，又怎么样？”皇帝切齿瞪着我。
　　“呵，呵呵，”我冷笑了起来，“照皇上这样说，贵嫔因得不到皇上的隆宠，而记恨奴婢，乃至欲置奴婢于死地，奴婢也不该想办法把她想得到的东西给她，更不该想办法将她对奴婢的仇恨分散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去。奴婢该做的，便是引颈待戮，让贵嫔娘娘杀了奴婢泄恨才是……”
　　皇帝的表情似哭还笑，眼泪纵横流淌，声音嘶哑的吼道：“现在你果然如意了，她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她要对付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的敌人，再无暇仇视你了！可是，朕的孩子没了，朕的孩子一个个都没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哀伤绝望的皇帝，他哀伤的气场那样庞大，乃至完全笼罩了我，我亦颤抖着婆娑落泪了：“一切都怪奴婢不好，是不是？那就请皇上赐奴婢一死，以慰皇上失子之痛。……”
　　“以为朕不敢么？朕此生痛失挚爱，孩子也一个个都没了，朕还顾忌什么？”皇帝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我错愕间，被他甩开了手，双腿软的没有任何力气，登时瘫倒在地上。勉强以肘撑地，转头去看皇帝，他颓废的靠着书案，脸色的表情一片迷离绝望。他在这样悲伤绝望的情绪支配下，竟要杀了自己泄愤么？我再无计逃脱，那便由他好了，生如此艰难，我亦觉得好累！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伏首在地。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有片刻的无声无息。忽然，从殿外传来脚步声，接着进了殿内，禀道：“皇上，凤仪宫的绘春前来求见，说皇后想请您过去一趟，说是要给您一个惊喜！”正是李长的声音。
　　“什么喜事？朕现在心烦的很！”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常态，我扭头去看他的同时，发现他已转身背对着殿口了，衣袖抬起显然在拭去面上纵横的眼泪。
　　“皇上，您去了就知道了！”李长快步的走上前，躬身笑道，“绘春跟奴才说了，安芬仪也在凤仪宫，和皇后两个人乐的嘴都合不拢。皇上要去了，想是也会乐的合不拢嘴了！……”
　　“哦？……”皇帝半信半疑。
　　如此时节，能安慰接连失子的皇帝的，还能有什么事情呢？难道是……我心里几乎不信。皇帝已扶着李长向外走去，李长经过我时，顿足呵斥道：“要是天天总惹皇上生气，就不要在仪元殿当差了！……”说着，扶着皇帝出殿去了。
　　空旷殿内，唯余我一人伏倒在地。这一劫又过去了么？我是不是该庆幸？可是为何一颗心木木的，仿佛再无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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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皇帝没有回仪元殿。次日，却听说了安陵容已然有孕四个月的消息，之所以之前没有禀报帝后，是因为安氏身体消瘦，肚子没有显形儿，而且本来也月信不稳，竟没料到自己会有孕，待第四个月时，有了些妊娠反应，找太医一看，才知怀了龙孕。据太医诊脉结果看——是位小皇子。皇后自报奋勇，说要亲自护安陵容的胎，并打下保票——如果安氏的胎也和其他妃嫔一般不能保住，她便引咎自请废后。
　　眼见妃子有孕，皇后如此不遗余力，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应允了皇后，且晋了安陵容为正四品的嫔。
　　后宫之中，甄氏已然失宠，慕容贵嫔闭门思过，又有皇后亲自护航，想来安陵容的胎，是万无一失的了。
　　皇帝从失子之痛中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常态。安心批阅奏折，处理朝政。如此过了有半个多月。
　　那一日忽有宓秀宫的周宁海前来禀报，说慕容贵嫔在罚跪时，中了署，昏了过去。皇帝略略动容，却也不肯轻易回心转意，传口谕免了慕容世兰的罚跪，却依旧不肯见她。这一厢，甄氏似乎也渐渐醒悟过来——恩宠不能丢。于是打发贴身侍女流朱前来请皇帝。
　　皇帝连见也未见，直接命太监告诉梨棠宫的‘使者’——朕政务繁忙，没空。这应是皇帝第一次拒绝甄氏，可见他的心真被伤了。
　　此时节老天爷还算开眼，没有真生天子的气，怜悯众生，接连降下几场雨来。又接下来两个月，已近了中秋。安氏的肚子，一天天硕大了起来。
　　这期间宓秀宫慕容世兰频频上表，自陈己过，请求皇帝原谅。皇帝心软，放了她出来，又恐安嫔的肚子倒霉，没有恢复慕容世兰的封号与名位，如此也算给慕容世兰一个警醒吧。
　　甄氏亦舔着面皮，做了吃食，在侍女的陪同下来仪元殿请求面圣。皇帝冷笑了下，道：“跑到仪元殿来让朕看她哭丧的脸么？朕没兴致。出去告诉她，说朕没空！”
　　“是！”内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皇上……”我在旁轻唤了一声。
　　“怎么，你又有话说？”皇帝不解的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道：“奴婢记得皇上说过的一些话——朕的江山，朕的盛世不能没有嬛嬛；奴婢还记得从前皇上对贵嫔种种如夫妻般的恩爱，……”言至此，皇帝的脸色果然渐渐柔和了。我继续道，“奴婢尊敬皇上，希望皇上是珍重情意之人。若是两情终有所负，奴婢愿意是贵嫔辜负了皇上，而非皇上辜负了贵嫔。如今，贵嫔前来探望皇上，想来对前事已有所悔悟。皇上何不给贵嫔一个机会？”言及此，只觉自己已热了眼圈儿——情意在这后宫何尝不也是最稀薄的东西？可我为何希望皇帝不做薄情寡义之人？他有情有义亦不是对自己，他对自己从来都是无情无义，几度成为他人的替罪羔羊，他泄愤的工具。如此失仪，我福身跪了下去。
　　“你劝朕与她和好？难道不怕她重新得宠，再次算计于你？”皇帝冷然道。
　　“若是皇上情意深长，奴婢性命纵然贱如草芥，也必得皇上顾惜垂怜。所以，奴婢不怕……”说着，眼中热泪还是长淌而下。
　　皇帝嗯了一声，似点了点头，片刻的无声，他推案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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