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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4)
慕咏飞回过头看着童雪,突然笑了笑,月色下有种奇异的妩媚,慢慢地说:“你说,如果我把你推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
童雪看着她摄人心魄的笑容,好像是一点不明白,“什么?”
慕咏飞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个子比她高,这个动作她竟然能做得自然而然,她的指端柔软,没有什么温度,像是一条软鞭抽在童雪的心上,她只觉身子一颤,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慕咏飞的笑容依旧妩媚,盈盈地说:“你会死。这里没有其他的人,我把你推下去,你会一直下沉,直到溺水而死,而我会转身离开。没有人会发现,没有人会救你。等到有人发现时,你已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你窈窕的身体和你漂亮的脸蛋,都会因为在水里浸泡过而浮肿不堪,那时候连莫绍谦都认不出来,这具丑陋的尸体,就是他心爱的妻子,你的孩子们也不会相信,那是他们美丽的母亲。”她清泠款款的声音,竟像是谈论天气阴晴一样平淡无波,童雪看着她,一股寒气从她的心里升腾起来。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她竟也突然笑了,说:“你不会的。”
慕咏飞眼中隐隐有波光闪烁,唇角闪过若有若无地冷笑,“为什么?你以为你了解我?”
慕咏飞原以为童雪会像小绵羊一样在她面前瑟瑟发抖,说不清是为什么,她就是想要看看她那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柔弱样子,她不是莫绍谦,这一招对她不管用。然而童雪的眼里竟是她意料未及的笃定,像是有星光在她眼里汇集,亮得让她居然不敢直视。
夜风携着凉意拂过脸颊,童雪抬手捋了捋散在额前的发丝,依然镇定地说:“我不敢自居了解你,我只是了解一个妻子和母亲。刚才在大厅里的时候,你怎样对慕慕和江先生,我并非没看见,我自己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我懂的,能拥有那样柔软眼神的人,是得到了幸福的人,我不相信像你这样能忍受十年煎熬索求幸福的一个人,在得到幸福之后会忍心以这样可怕的方式,亲手摧毁自己和别人的幸福。”
童雪说“十年”的时候,慕咏飞的身子一抖,很微弱的幅度,她很快就稳住身体。嘲讽似的说:“你倒还挺能说会道的。其实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觉得,这里的人里边,就只有我是不配拥有幸福的,我这么恶毒的一个女人,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不是吗?”
童雪笑了笑说:“幸福没有配不配,只有懂不懂得珍惜。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江先生会觉得你不配拥有幸福吗?”慕咏飞怔了一下,没说话,童雪说:“相信你已经有答案了。既然如此,别人的想法还重要吗?我还是那句话,你不会亲手毁掉自己的幸福,所以我不相信你会真的把我推下去。”
童雪说完之后,慕咏飞仿佛是有些震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几秒钟后她又是那种晦暗不明的微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不相信?你确定我会下不了手?你又有多确定呢?”她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她们的距离拉近,童雪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琥珀色的瞳仁,很漂亮,只是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
她不再后退,坚定地站在那里,说:“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慕咏飞终于不再向前,站在她面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也难怪他会这么爱你。” 她站在她面前显得个子很高,童雪却并没有感觉到以往的那种压迫感,慕咏飞说完了这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就转过脸去看着泛波的水面。忽然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被你说的心服口服。原来我真的不再爱他了,否则你现在也许已经挨了我的耳光,或者已经躺在池底了。”童雪抬眼看了看她弧度柔美的侧脸,看着这个曾经疯狂爱了莫绍谦十年的女人,心里竟然很平静。幸福那样醇美甘甜,她拥有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着别人也能幸福,也许这就是幸福的魔力,带来祝福和美好。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慕咏飞也是幸福的,而她真心实意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从此一直幸福下去。
莫绍谦和乐俊凯只说了几句,就都发现对方今天显然没有谈公事的心情,莫绍谦先截住了话头,走到露台上背靠着栏杆,乐俊凯也靠了上去,手肘撑在扶栏上,平平常常的姿势,他们做起来看上去却很是潇洒俊逸。莫绍谦拿出烟,征询地看乐俊凯一眼,乐俊凯摇了摇头,他便不言语,抽出一支点着了,自己抽起来。升腾的烟雾中脸庞总会显的虚幻,两人半晌无言。
乐俊凯的一身火红的女伴摇曳生姿地走过来,柔声细语地问:“在聊什么呢?”乐俊凯头也没抬,说:“滚开。”女人美丽的眼里立刻蒙上了雾气,但却不敢让乐俊凯看见,他说过最讨厌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她低着头很快地转身走了。
莫绍谦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吐了个烟圈,眯着眼看着乐俊凯,月光反映在玻璃窗上,镀在乐俊凯半垂的长睫上,一颤一颤的光霭浮在他的眼底。良久,他终于开口:“乐三,当年你对励家下手之前,我跟你说过,励夜是无辜的,你要放过她。那时我在地狱里,已经拉了最无辜的人陪着,让她受尽煎熬,生不如死。我觉得自己是没救了,可你还有救,我希望你一定不要走我走过的路。”
乐俊凯并没有动,夜风一直在拂动他额前的头发,月光下他的影子却仿佛在点头,他的声音低沉,“我记得。”
莫绍谦又顿了半晌,一字一字慢慢地说:“我的母亲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可以爱的话,不要去恨。励夜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很清楚,还有天天,他们这些年够苦了。你对她的感情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你自己,你折磨她,自己心里不会比任何人好受。这么多年了,该放下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的每一份痛苦我都经历过,但是我的幸福你却还没有尝过,你听好了,我今天要对你说的是——我希望你能走我走过的路。”
乐俊凯终于抬头,转过身看着莫绍谦,良久,竟然轻叹一声,“生活还真他妈的狗血,你说我们两个怎么就都摊上这种事儿了呢?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其实我知道自个儿不是人,可我就是不能看见她,又他妈的不能不想她,下死劲忍都忍不住去她那个破巷子,那巷口地上有几块砖我都数得出来就是没进去过,小安说得对,我他妈就是脑子有问题!路你老莫是指给我了,确实是条好路,可我还能走得了么?”莫绍谦扬眉一笑,“这就要看乐三你自己了。” 两人对视着沉默了半晌,突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一样的狂狷不介,笑声桀骜清朗,连空气都仿佛幽幽颤动。
乐俊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侧身轻击他的肩膀,“给我一支烟。”莫绍谦好脾气地递给他一支烟,又借了火给他。
两人开始无声地吞云吐雾,又同时转过身对着外面开阔的露天庭院,清风拂面的感觉还算惬意。莫绍谦的眼光无意地向远处瞟了一眼,游泳池边的两个人影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其中一个是童雪,另一个竟然是慕咏飞。他还来不及有任何想法的时候,就看见慕咏飞的女儿跑过去叫了一声“妈妈!”,紧接着的一幕让他心跳骤停,他看见童雪直直地倒入泳池,他为她披上的披肩在空中随风飘摆,而慕咏飞的手直直地伸向她倒下的方向。
他记得她是最怕深水的。
童雪和慕咏飞默然站在池边,一时无话。身后突然传来小女孩夜莺般清亮娇嫩的声音,“妈妈!”并不是小雪。是慕慕吧,她想,下意识地挪了步子想回头看一眼。定做的水晶鞋细长的高跟在泳池边的瓷砖上一个侧滑,她的身子往外一歪,右耳上的水晶耳坠在摇晃中轻触她的颈部的皮肤,像一颗冰凉的眼泪。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倒向水波荡漾的泳池,莫绍谦为她披上的披肩在半空中滑落,温柔地拂过她的脸庞,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慕咏飞迅速回过头,她看见她急剧收缩的瞳孔和直直地伸向她的手,她们的指尖在空中错过。她恍惚看见多年前,她被人在后面追赶,奔下楼的时候突然看见慕咏飞隐藏在墙角的脸,她惊得摔下了楼梯,被剧烈无边的痛楚淹没在黑暗里。那时她也对自己伸出手,只是来不及了,什么都是来不及的。
绍谦,你说得对,我真的是笨手笨脚的。这是她的最后一个想法。
突然间思念狂生,她想念他每次说她笨的时候微微拧住的眉头,总是会让她恨不得伸手去揉一揉;想念他幽深如墨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给她他一生的温柔;想念他线条分明的唇线,取笑她的时候嘴角弯弯的,深思的时候微微下沉,无数次带着灼热的温度和喷薄的欲望,贪恋地吻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想念他霸道的味道,弥漫着植物的芬芳,无处不在将她湮灭,仿佛带着某种焚毁一切的魔力。有时候她会想,有一天自己很老很老了以后,也许她会老到记不得他的眉眼,他的声音,但是她一定能辨认出他的味道,因为那样霸道芬芳的气息早已浸透了她的整个灵魂。她一直对气味有着不同寻常的敏感,就像多年前,还在大学的时候,每次从图书馆回宿舍,走过那条长满香樟的碎石小道,空气中都是阳光炙烤香樟叶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路的样子早已忘记了,可记忆里那种清新热烈的味道依然无比清晰。
夜空泛着温柔的幽蓝色光泽,遥远的天际几颗稀疏的星星隐隐约约地闪烁。她仰着脸,清朗的月光在她的瞳仁里消融,很突兀的一声响,她被冰凉的池水整个吞没,溅起的水花像是铺天盖地,纷乱的水珠在月光下宛如碎钻般剔透夺目,在她入水之前,有几滴甚至砸到了她的脸上,像是谁的眼泪,砸得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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