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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鬼(五)
再睁眼时,归笙已经站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中。
她懵然抬头,就见三丈开外,十二阶上,尊座中的男人俯首望来。
归笙心口一跳。
又是熟悉的,想要将此人收入囊中的心动。
“没想到一段时间不见,你攀上了那穆氏的小少主。”
烛烬淡淡开口,语气中毫无争风吃醋,倒有几分对她颇有本事的欣赏。
归笙歪头:“没想到大人同情人分开后,还会再关注情人的私事。”
她语带嘲讽,烛烬却毫不动怒,神色平静。
他道:“你若帮我做一件事,我便答应你上回提出的条件。”
归笙挑眉,屈指在自己额角敲了两记,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嘶,我记性不大好,还请大人提醒我一下,我上回提出的条件是?”
她揶揄的意味昭彰不掩,四下的侍卫意识到自家大人遭到冒犯,纷纷祭出武器,投向归笙的目光不善至极。
归笙浑然不惧自身岌岌可危的处境,仍旧眼带笑意,无声打趣上座的男人,端的是一派宁可牡丹花下死的落拓不羁。
半晌,也不知是被她厚脸皮的行径所震撼,还是他求助的事情真的很要紧,烛烬非但没有生气,还做了个手势。
一众护卫鸣金收兵,退了出去,殿中只余下了他二人。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怪异。
归笙眨了眨眼,率先道:“大人,站着好累,我想坐下。”
烛烬:“请便。”
归笙瞄瞄两侧的数十张座椅:“坐哪里?”
烛烬正在斟酌接下来要说的话,没留意她狡黠的神色,随口回了句:“随意,都可以。”
话音才落,一阵香风降临身侧。
归笙在他座椅的扶手上一屁股坐下,还将他原本搭在那里的手臂挤了出去,坐稳了,又大剌剌地翘起个二郎腿,晃啊晃的,怡然自得。
她低头看他,神色间看不出一丝冒犯他的心虚,尽是兴致盎然的探究,似乎在等他发怒,等他这张过于肃不可侵的面容被生动的情绪玷染。
迎着烛烬愣神的目光,归笙理直气壮道:“不是大人说的吗?‘都可以’。”
烛烬:“……”
归笙预想的训斥驱赶统统没有,烛烬轻咳一声,眼中竟是泛起些许笑意。
他任由她坐,道:“先谈正事。”
归笙:“好啊。”
她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大人想让我做什么事?和上次的是一件事吗?”
烛烬点了点头,道:“你既参与五方盛会,也和穆氏少主走得近,近来应当听到了有关穆氏的一些风声。”
归笙回想了一番,从脑海里一堆纷杂的讯息中精准挑出:“大人是说,传闻穆氏近些年声名鹊起,是因为他们宗门内部炼制出了一件举世无双的法宝?”
烛烬:“没错,而且这不是传闻,而是事实。”
归笙来了兴趣:“那么此次五方盛会期间,怎么不见穆氏修士使用这法宝?”
烛烬眉目沉肃:“不,他们一直在使用。”
“这件法宝相当于一个穆氏所有修士共用的中枢,他们在比试中的一招一式,皆可从中汲取力量,且无需依托任何媒介。”
归笙“嚯”了一声:“那还真挺稀奇。”
烛烬:“但这法宝有个特性,也是唯一的弱点——”
“它需要寄养于人体血肉之中,方得以延续保存。”
听到此处,又结合他之前所说的话,归笙瞬间有所猜测,睁大了眼:“莫非……”
烛烬颔首道:“如今以血肉滋养法宝的人,正是他们的小少主。”
停顿了一下,他缓缓地道:“这法宝并非近些年才炼出,但在之前的许多年里,它给予穆氏的助益微乎其微,穆氏的成长极其缓慢,因此我原本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然而到了这一代,这位小少主的体质与法宝十分灵通契合,法宝的力量与日俱增,穆氏亦迅速强盛壮大,已经到了不能再放任不管的地步。”
归笙摸摸下巴:“你是担心,穆氏威胁到你宗门的地位?”
烛烬淡淡道:“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他接着道:“我试过许多种方法,想要将这小少主解决掉,但穆氏将他保护得太好,没有任何陷阱能近他的身,所以屡屡失败。”
“除非……”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像在看一柄无比趁手的刀。
“除非他自己配合着,瞒过守卫的眼睛,与人私会,将自己送入陷阱。”
归笙恍然:“所以,你要拜托我的事情,就是取出他身体里的法宝?”
烛烬:“没错。”
归笙不置可否,继续追问:“法宝寄养在他血肉的何处?”
烛烬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左胸。
心脏的位置。
归笙目不转睛,却不是因为这个藏宝之处,而是被那指尖下的事物吸引。
有点想埋进去。
诡异的是,直觉告诉她,这种事她似乎做过。
……不能再想下去了。
把莫名其妙的念头打消,归笙正色道:“我考虑一下。”
烛烬诧异道:“为何还需要考虑?”
“你对待他,不就是对待一个消遣的玩物么?”
归笙愣了一下。
扪心自问,他说得没错。
对待那位小情人,她对其形色的贪恋,远多过对他本人寥寥无几的情感。
按理说,就是要她立刻去取出法宝,她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才对。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归笙就是无法轻易答应这种事。
她的脑袋里仿佛有两个人在争吵,一个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杀人嘛,另一个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各执一词,相持不下。
归笙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坚持道:“反正我暂时无法给大人答复,大人若是不想等,大可再寻别的方法咯。”
烛烬不说话,面容微冷。
这副妖冶的容颜染上冷峭,也别有一番风味。
归笙先前就被勾了一下,这下彻底色令智昏,俯身搂住他的脖颈。
凝视近在咫尺的眼眸,她柔声道:“不过呢,大人若是肯放下身段,给我尝点甜头,我或许就会很快答应了……久别重逢,大人就不想我吗?”
说完归笙脸就绿了。
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这张嘴和她不太熟。
思绪稍微松懈一下,一些奇怪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归笙都快给自己下了诊断,她确实得了一种疾病,一个身体里有两种性格的那种。
归笙这边正在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忧虑,那边烛烬似乎有些愣神,有与她相似的困惑在眼底一闪而过。
他看着归笙搂在自己脖颈上的手,似乎想一把挥开,又似乎想做点别的什么,思绪也是一阵激烈纠结。
沉吟良久,最终,烛烬抬起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可以。”
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可以,瞬间吓得清醒过来的归笙:不,不可以!
她猛挣手腕,却蓦地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似烧沸的烈酒,又似草木焚尽的烟灰气息,醉人呛人皆有,霸道地冲入她的鼻腔。
这就是归笙断片前最后的印象了。
意识再度回笼时,归笙发现自己已经从站着变成了躺着。
衣服也不见了。
一条白皙遒劲的手臂,压着一层单薄的被褥,轻轻揽在她的肩头。
归笙:“……”
归笙无法用连贯且清晰的字句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唯一能将就拼凑起来的念头是:她真的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以及,是一个很能接受现实的人。
追悔莫及已毫无意义,归笙勉强接受了眼下的状况。
罢了,和断了的情人藕断丝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连就连吧。
归笙说服了自己,慢吞吞地仰起头。
然后就吓得差点从榻上蹦起来。
身旁的人竟然一直醒着,那双暗金的竖瞳不声不响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见她吓得不轻,烛烬顿了顿,貌似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那样有些吓人。
揽在归笙肩头的手向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一拍一拍间,归笙慢慢冷静下来。
她轻咳一声,自知失态,有些尴尬。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假装很忙碌,归笙也不例外。
她的目光四处游移,急吼吼地想找点事做。
还真让她找到了。
归笙的视线停在烛烬的额角。
她眉尖轻蹙,探出指尖,摩挲起他额角的那道疤痕。
无端地,归笙觉得这道疤痕十分碍眼,似乎它原本不该存在于这张容颜上。
还有……
归笙狐疑地瞅了瞅自己的手。
为何她这手一碰到烛烬,就忍不住想搔他的下巴,盘他的后颈,顺他的脊背?
分明这人跟狸奴半点都不像,一点都不毛茸茸的啊。
见归笙莫名钻研起自己的手,烛烬低下头问:“在想什么?”
归笙:“想摸摸你。”
烛烬:“……”
他又露出那种有点疑惑,有点无奈,但不反驳亦不训斥,无声放纵的表情。
乍一看去面色如常,细微之处却如此生动。
心间怜爱泛滥,考虑到二人已恢复情人关系,归笙决定顺从本心。
她捧住他的脸,一顿搓揉捏扁,完成了一套标准的盘狸奴流程。
自始至终,烛烬都清清淡淡地望着她,默许了她的冒犯行径。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些时候,纵容无异于推波助澜。
归笙被这种欲拒还迎的目光炙烤着,一时恶向胆边生,作恶的手更加肆无忌惮,哪里能惹得那眉梢眼角花摇枝颤,便伸手探向哪里。
不消片刻,她便被扣住手腕,压过头顶,腰身也被托起。
柔软浓密的长发,艳丽的黑色纱幔般垂落,随俯身的男人将她淹没。
罗帐摇月,照不眠。
……
半夜,归笙霍然睁眼。
她仰面对着天花板,瞳孔剧烈地震。
她好像,做了一个好可怕、好恐怖的噩梦。
她梦到这些天的一切,其实只是北原魔使嫁衣鬼要求她演的一出戏。
她梦到她和她的另一个情人,在上一个魔鼎中才真刀实枪地打过一架,关系恶劣得要命。
她还梦到和身旁躺着的这一位,虽然从隙中人的魔鼎出来后关系缓和了许多,但也远没到能亲亲抱抱的地步。
某些相隔不久的香艳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归笙天崩地裂地抬起手,缓缓捂住脸,埋头进被褥,无声尖叫起来。
无法再自欺欺人这只是一场梦,归笙心知肚明,自己寄存在嫁衣鬼那的记忆回来了。
救……命……啊……
她和他们在这座魔鼎里都干了些什么啊……
归笙颤抖着咬住被角,无语凝噎,泪流满面,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随随便便答应别人演戏了。
好半晌,归笙崩溃累了,稍稍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地给自己讲道理。
做都做了,这场戏也进展了老大一截,除了赶紧完成后续出鼎,又能怎么样呢?
还能撂挑子不干吗?
她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而且,归笙隐约也猜到了,嫁衣鬼之所以突然把她的记忆还回来,是害怕她之后一直纠结“身体里有两个性格”这件事,害怕她一气之下不管不顾推进戏本情节,净研究这个奇怪的现象去了。
嫁衣鬼这么做,一定和音澄商量过了,经过了音澄的同意,他们都希望她能把这场戏坚持下去。
归笙深吸一口气。
总而言之,大家齐心协力演的一场戏,断不能在她这里掉了链子,不然她自己会过不去的。
归笙坚强着一颗心,转过头,打算直面残酷的现实。
但她没想到这现实有点太残酷了,险些自戳双目。
试问比看到被蹂躏的人更糟糕的是什么?
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人是被她自己蹂躏成那样的。
归笙才整理好的心情瞬间又破碎了。
她悲伤地蜷缩起来,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恨不能小成一粒沙子,被风一吹就能去浪迹天涯,再也不用管这红尘的纷纷扰扰。
可惜她缩了半天还是好大一坨,只能含恨放弃。
把这辈子的开心事都想了一遍来安慰自己,终于,归笙想到嫁衣鬼说过,魔鼎中的不是他们的真身,真身外套了一层魔鼎为他们准备的戏服。
好吧,那就还好。
归笙忽然就淡定了。
毕竟事已至此,不淡定也没辙了。
归笙淡定地望着烛烬的睡容,木然地想:
首先,这壳子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就跟那戏服似的,出去了也就脱了。
至于这戏服在戏中经历过了何等的纠缠,便如那曲终人散的戏折一般,过去了也就没人在意了。
归笙脉络清晰、条理分明地给自己说服了一通,若无其事地把缩成一团的身体舒展开了。
她彻底想通了,嗯。
想通的归笙没有注意到,身旁烛烬的眼睫颤了颤。
事实上,他在她看向自己的时候便醒了。
他之所以没有睁眼,是因为从她身上察觉到近乎惊恐的情绪。
他有预感,自己一睁眼,就会把她吓得夺门而逃,所以只好闭着眼装睡。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重新放松了身体,身上那股愁云惨淡的气息也平定下来。
烛烬心中稍定,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
他只当她是做了噩梦,手一伸,将人往怀里紧了紧,试图给予慰藉。
没想到,怀里的人又开始凄风苦雨地颤抖起来。
烛烬:“……”
烛烬无法,睁开眼,低头问道:“怎么了?”
归笙望着那张近在咫尺又毫无所知的烛烬的脸,内心叫苦不迭。
等他也恢复了记忆,他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她大卸八块啊?
叫苦归叫苦,但已经下定决心好好演戏,表现就不能拉胯。
归笙没忘了自己此刻扮演的女角对烛烬的角色有着极其炽烈浓厚的执着,于是一展双臂,猛地抱了回去:“没事。”
“咔嚓。”
关节错位的声音。
归笙:“……”
烛烬:“……”
烛烬面不改色地将关节推回原位,关切道:“到底怎么了?”
归笙凝视他良久,幽幽地道:“你真想听?”
烛烬安静地眨了下眼。
被那对沉静的眸光包裹着,归笙莫名心神稍定,深深呼出一口气。
“好吧,那我说了啊,你可得仔细听啊。”
片晌,归笙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其实今天呢,我在山下游荡的时候,路过一家戏班,看到了一个伶人对另一个伶人大打出手。”
烛烬:“……嗯。”
在烛烬鼓励的目光下,归笙胡诌的底气渐足,越说越流畅:“他们一边互殴一边对骂,我心下好奇,便停下来旁听了一会儿,终于摸清了他们打架的原因……”
“原来,他们在今日合演的戏目中,扮演了一对情人。”
“可其实在台下,他们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甚至还起过争执,争得头破血流,要对方性命的那种 。”
“所以下台后,他们想起台上那虚情假意的一幕幕,特别是某些亲密的……肢体接触,其中更加强壮的那一名伶人不禁恼羞成怒,抓住对戏的同僚就拳脚相加……”
烛烬耐心听完,仍觉疑惑:“那这和你方才被吓到有什么关系?”
归笙就在等他这一句,当即图穷匕见:“你也很强壮,所以我看着那个强壮的伶人就想到了你!”
“所以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知道了什么真相,都不准恼羞成怒对我动手!”
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纸笔,火急火燎地怼到烛烬面前:“你立字据!”
烛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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