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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谢行觉得姜明变了,但好像又没变。
刚认识时,姜明像饿死鬼投胎,吃东西又快又急。他还不知道饱,一副要把自己撑死的模样。
几个月下来,总算有了变化,不再抢着吃,也知道什么叫做饱了。
可现在他又变了。
姜明吃东西是不急了,可变得和从前一般要撑死自己。
好几次,谢行饭后看到姜明扶着腰小心翼翼地院中走。
都撑到扶腰走不动路了。
谢行说他几句,他脾气上来放下碗说:“你饿死我吧。你个没良心的。”
“……”谢行莫名其妙,谢行百思不得其解。
除吃东西外,姜明不爱下地了,时常打发谢行出去。
更诡异的是,姜明经常偷笑,对着自己笑,对着谢行笑,对着母牛笑。问他为什么笑,他又不说,神秘兮兮的模样。
有一回半夜,谢行睡得迷迷糊糊地翻身没摸到姜明。
月光朦胧,谢行睁眼一看,房中铜镜前正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捧着肚子对着铜镜笑。
谢行瞬间被吓清醒了。
再一仔细看去,原来是姜明大半夜不睡觉,正照铜镜臭美呢。
姜明还没过生日不满十九岁,谢行觉得他可能是青春期或是叛逆期到了。
只要熬过这一阵就好了,谢行安慰自己,孩子总会长大的。
晨起,姜明难得睡懒觉。他半睁着眼瞧见谢行已经起身,声音沙哑道:“给我蒸碗鸡蛋羹吃,要淋上些芝麻油。”
做鸡蛋羹就几分钟的事,谢行满口答应:“怎么想起来吃鸡蛋羹了?”
“哼。”姜明不满地躺回去:“才不是我想吃的。”
谢行瞧着他又闭上眼快要睡过去,没有再打扰姜明睡觉,一脸不解地出门。
叛逆期怎么跟饿死鬼上身似的。不是姜明想吃,那是谁想吃?他肚子里的蛔虫?
最后那碗鸡蛋羹全进了姜明的肚子。他吃完非常满意:“可不是我嘴馋。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谢家。”
“……”谢行不懂但捧场:“你开心就好。”
“呆子。等过些日子我告诉你件天大的好事。”
不管谢行怎么问,姜明都没有松口。他想等一个好日子再告诉谢行,也许是小麦丰收的那天,也许是他遇到好看的野花。
谁让谢行是个呆子,自个猜不出来。
他都差不多明示了,谢行榆木脑袋愣是没往那方面想。
五月底,黄豆种下已快三月,丰收的季节将近。
谢行带着草帽回来,手里又又提着两条鱼。
“又去钓鱼?黄豆再过一月差不多时候该收了。这几日/你去过田里没?豆子长得好不?”
谢行神色一僵,他默默把鱼放到水缸中没有吱声。他倒是天天去地里,只是他家的黄豆实在是不争气。
“怎得不说话?今年雨水好,想来该长得不错。”姜明站起身来:“我已经做好饭菜了,收拾好过来吃饭。”
“菜地空了,这两日翻翻地重新种些葱啊蒜啊,你有甚么想种的,等天好到镇上买去。”
村民种菜会留种,他们家没有,上回谢行种的青菜还是谢勇家给过来的。这朝姜明准备买菜种,多买些备着。
谢行跟在后头听着姜明温声细语说着家常,又看见姜明回头朝他笑。
“等菜苗长了,指定有虫子。我寻思着到镇上一并买些鸡仔回来养着。再过几年,小娃娃会走会跑了,就让他到屋后抓虫去。”
谢行坐下来盛饭,闻言问道:“哪来的小娃娃?”
“天上掉下来的。”姜明没好气地接过碗,拿起桌上的筷子说:“你说哪来的?村里的小娃不比城里的,从小抓虫喂鸡倒是一件趣事。到时,你可不许心疼。”
谢行:“……”
所以,哪来的小娃娃?
姜明最近神叨叨的。但跟青春期的少年争执没用,他闭嘴吃饭。
自姜明发现有孕后,时间又过去半月。这些时日,姜明没再犯过恶心,吃嘛嘛香,只是肚子始终不见大。
他总算习惯了些,没之前那般小心翼翼的。想必是肚中的娃儿懂事不舍得折腾他。
这般乖巧,许是个哥儿或女儿。
黄豆快的话半月后可以收了,最迟不过一个月。姜明不放心扛着锄头出门去。
夏日的山村生机勃勃,草茂木盛,远山望去郁郁苍苍。三五小童在村口大槐树下嬉戏打闹。
朱家婆婆坐在树下缝补衣物,见着人过来,她眯眼望去。
“婆婆吃过没?”姜明走过去停下打起招呼。
“是姜明啊。”朱家婆婆等姜明到眼前才认出人来,也有可能是听出姜明的声音了。
人老了眼睛也不行了。她依旧眯着眼瞧人:“下地去?”
“家里黄豆快可以收了。有些时日没下地,今儿个去瞧瞧。”姜明见朱家婆婆手里是一件嫩绿色的小褂子,他寻思着找朱家婆婆做些婴孩的肚兜。
只是不知怀的是甚么个性别,现在不好定下样式。
朱家婆婆放下针,伸出枯瘦的手摸了两把姜明,欣慰地点点头:“没瘦。”
没瘦就是有饭吃。有饭吃,日子过得就不差。
“快下地去吧。现在不到晌午日头就热了。”
姜明应声拿起锄头往竹林地去。
几个小童躲在老槐树下看着他走远。往常见到姜明,村中小童听大人的话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克着了。
今朝,他们没跑,只是好奇地看着姜明。孩童的态度何尝不是爹娘的态度呢。
出村口转个弯,透过竹林隐约能看到旁边的田地。姜明瞧见一片翠绿,心情大好。远看这般绿这般密,豆子该是长得不错。
兜过竹林,视野开阔,目光所及之处一览无遗。
四亩豆子地依旧绿油油的,姜明的笑意却一点点地消失。
怎么会这么绿?
豆子成熟时叶子开始变黄,怎会是绿的呢?
姜明跑过去,站在田埂边瞪圆了眼。
豆子地里慢悠悠地探出一个脑袋来,瞧见姜明来了,又“唰”地一下缩回去。
“谢行!”姜明气极大喊:“这是怎么回事?”
谢行从豆子地里站起来说:“冷静,你听我说。正所谓是春风吹又生,杂草着场雨疯了一样地长。人是无法战胜自然的,我控制不住啊。”
姜明眼前一黑,他说豆子地怎么绿得这般不和谐。
敢情都是草啊,可不得绿油油的。
“你早出晚归的都忙甚么去?”姜明问:“光顾着钓鱼了?”
这话可真冤枉谢行了。
他是连着去几日,可没天天去。谢行走到田埂上说:“地里本来好好的,我就三两天没来草就长起来。那些日子你又不爱出门,我就自己拔,怎么拔都拔不过来啊。”
“明明昨天已经清理过,今儿再过来一瞧,哎哟,草长得比昨天还多了。”
“你别气,我在拔着呢。”
姜明束紧裤脚,下了地弯着腰仔细避开豆杆,挥动锄头除草。谢行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拔草。
“前两日问你,你还说不打紧,豆子长得好嘞。要不是今儿我过来瞧了,还不知是这般模样?等收完豆子不够抵田税,到时有得你哭。”
“今年是第一次种,不太了解。后面熟了会好起来的。”谢行说着挪远了些。他挨姜明太近,锄头挥起的泥土扑到他脸上了。
“你城里长大不明白,农家人哪有第二次、第二年的机会?一年的收成不好,各种税交完,余下的不够一家老小糊口。那怎么办?不能不吃吧?只能去借,借一还三还四五尚好,年景好时勒住裤腰熬上几年也能喘过气来。若是年景不好,借一还十都是常事,哪里还得上?”
“还不上咋办?”姜明反问。
还不上能怎么办?
几千年的历史有无数悲惨的例子摆在那。还不上,卖田卖地去还、卖儿卖女去还。
农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就像鸟儿没了翅膀。当雇农,当佃农,与活牲口无异。
活着时哭喊不出来,死了也是悄无声息的,草席裹尸一把火了事。
“我知你是县里长大,没愁过吃喝。可也得认清眼前啊,踏踏实实的。”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是谢行的苦中作乐。说到底,他出生在一个好时代,国家昌盛,粮食充裕。
可那是他的世界,不是姜明的。
他知道田地的重要,却没有深刻意识到其中血泪的厚重。
“我知道了。”谢行表情认真,内心有些后悔。
初来时,想着不饿死就好,后面想把少年养结实点。做买卖赚钱,团结谢家人给姜明当后盾。
这样等他走了,姜明有钱又有人护着,日子该是过得不错的。
历经数月,谢行的想法却是变了。
姜明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农人有农人的活法,姜明也有自己的想法。
望着苍茫大山,谢行心中有些迷茫。
“咱刚在清溪镇买下商铺,往后靠着铺子赚银子。若是生意不好,把铺子赁出去,每月租金也够你吃喝。种地这般辛苦,你还要种吗?”
姜明停下来伸直腰歇息,闻言不解地看向谢行:“谁嫌银子多?我现在多攒些银子,日子宽松些,等生了小娃娃,小娃娃也能过得好点。”
“再者,做买卖甚么的我也不懂。我种了十几年的庄稼,有地在我心里才踏实。有块地在,手脚勤快总不会饿死。”
“你别看村里那些人,都想着发财搬去镇上住,真让他们去还不一定敢去。”
谢行再次看向远山,心里有了再次坚定那个想法。
小孩才做选择,他要买卖和种地两手抓。
“村里人那般对你,你不恨他们?”
姜明的悲惨过往,姜家人是罪魁祸首,而村里其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是帮凶。
“以前恨,现在不在意了。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管这些闲事。况且姜富日子过得好,村里人不敢得罪他。有些想赁他的田,有些害怕以后求上门姜富不帮。其实也没甚么,都是为了糊口。日子过好才有力气管他人的闲事。”
“我不恨他们,也不怨他们。只是亲近不起来,就这般处着呗。总归在外村人面前,他们还会维护我的。”
“确实如此。人要吃饱饭,才能去谈理想,讲些精神层面的话。”谢行说。
如果有一日大山村彻底摆脱贫困,姜明的悲剧才不会在其他孤童身上重演。届时,哪怕不是人人都热心肠,但总不该是这般群体性的冷漠。
“种豆竹林边,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谢行感叹道,随景念出一首盗版诗。
“甚么个意思?”姜明歪头看他。
“我在竹林地边种黄豆,豆苗稀疏全是草啊。我早上起床就下地除草,直到月亮出来才回家。”
姜明冷笑着睨他,火气一下又上来了:“脸皮子甚厚。亏你说得晨出晚归的话来,显着你了?既是晨出晚归的,为何草盛豆苗稀?你就没个错处?这样下去,一家老小不得喝水度日?人常说种豆得豆,你光想着得豆了,种豆的苦是一点也不想受。”
想到生气对肚中的娃娃不好,姜明撇过头不再看自己糟心的夫君。
这般没定性,以后可怎么养活他娘俩。姜明愁啊。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姜明认命。看来他还是得多费心,家里还是得靠他。
“没你这么糟践庄稼的。”姜明也气自个。因着有身子,他不大敢动弹,有十来日没下地。
明知道谢行没种过地,他还放心没想着过来瞅瞅。许是谢行之前事事可靠,迷惑了他。
谢行本就心虚,又见姜明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气有上升的趋势,他更不敢争辩。谢行头脑风暴想要拯救豆子。
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追下肥,让豆子再长一长,许是会好些。
两人沉默下来,只有除草拔草的窸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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