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开芳
燕京,开芳宴。
天光刚被夜色笼罩,顺泰殿便亮起了弯如游龙的数百盏明灯,均是错落有致地摆在了水榭中的桅杆旁。
四面透风的轻纱珠坠坠欲摇,直拍得烛光忽明忽灭,显出几分朦胧啊辽远的意境之寂。
眼下敬贞帝尚未入席,众官员却是先到,都按着品阶陆续而坐,一时之间,竟将小小的水榭都挤得几无虚席,而半刻刚过,忽听一太监尖着嗓子喊:“陛下到。”
众官闻言,都拂袖行礼,恭敬万分地齐齐说道:“臣等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身着明黄衣袍的男人缓步而入,扫了一眼右侧离他最近的空位,淡淡开口:“都免礼坐下吧。”
说罢,敬贞帝端在上头的龙椅上,带着威严的声音似是在警告:“朕看今日人来得甚是齐全,那便按照往日的惯例,先赏赐各位朝臣吧。”
“臣等谢过陛下。”
男人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太监宣读赏赐的礼单。
待得了圣上的旨意,王禄才拿过摆于案桌上的礼单,高声而道:“赐御史中丞宋轲南海珍珠一盒,赐国子监祭酒沈枞出霞山日照图一幅…”
都是奇珍异宝,甚至比往年的还要贵重,堪称价值连城。
底下的官员却有些坐不住了,更有人窃窃私语起来,直至敬贞帝刀似的目光扫过,方噤了声,只面容讪讪地听着。
这哪是赏赐,明明是清算啊!
王禄仍旧片刻未停地念着,众官员都没心思听了,直至最后一句:“赐宰相韩辞化雪岭寒梅一株。”
底下的朝臣悉数跪下,头也不敢抬:“陛下恕罪!”
“卿等何罪之有啊?”
敬贞帝扫过水榭中清一色跪下的乌纱帽,眼神中含了不容置疑的威严:“看来是朕的赏赐还不够份量,诸位都不稀罕啊。”
说着,又看向末座的御史中丞:“宋轲你来说说,朕赏予你的南海珍珠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啊?”
男人的额头紧紧贴着地上的木板,纹丝不动,声音却是万分颤抖:“臣有罪,还请陛下宽恕!”
“宋中丞何罪之有?朕怎么都被你搞糊涂了,”敬贞帝淡漠的眸子看向后边席位的乌纱帽,眼中尽是寒凉,“宋中丞素来待民亲厚,相处和善,哪里需要朕来恕罪。”
宋轲仍低着头,说话的声音也闷闷的:“臣不应该纵容族弟在朔州为虎作伥,逼得南海的采珠人苦不堪言,是臣的罪过。”
半头白发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宋中丞说是纵容,那想必对此事也是早已知晓了。”
饶是一番质问的话,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波澜:“宋中丞觉得,这罪朕还可以宽恕吗?”
未听宋轲再多作狡辨,敬贞帝一挥手,便有一身着兵甲的男人入内:“付昌,将御史中丞宋轲押入大牢。”
话毕,男人就被压着臂膀拖出,双目慌慌,口中不住地喊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直至被塞进了块布堵住,还呜呜咽咽,不得清闲。
“沈祭酒以为,朕可该宽恕宋轲之罪?”
敬贞帝目光一转,又看向右侧的沈枞。
男人面上却是从容,甚至抬起头来,自请其罪:“臣收受前翰林院修撰荀寄明的贿赂,万死难辞其咎,愿自请入牢,永不入仕。”
说罢,未等唐付昌遣人来押,就先一步出了水榭,向严阵以待的骁甲卫走去了。
死到临头了,才显出风骨来。果真是一群假模作样的文人。
敬贞帝见状,也不阻拦,反而冷冷说道:“还有谁要认罪?”
话音未落,竟先跳出不少人来,颇有些争先恐后之势。
而这些人中,或革职,或外贬,将近半数都未曾幸免。
只是一番雷厉风行之事中,却也有置身其外的,冷眼相视,眼中毫无动容。
都是些难压的硬骨头,方才杀鸡儆猴的招数可唬不了这群结党营私之众。
于是,敬贞帝唤来身侧侍立的王禄:“你亲自去将雪岭寒梅送给牢里的韩相,只说是朕赏赐的。”
又顿了顿,枯皮般的老脸上堆出笑意:“将今日开芳宴上的事,好好跟韩相讲一讲。”
意味深长的模样,看得伴随多年的老太监自然心领神会,便使唤了几个得力的干儿子,抬起顺泰殿后头的一株雪岭寒梅,往宫外的牢狱中去了。
到时已是夜深,依稀还能听见外头的打更声,牢中却是灯火通明,不少开芳宴上落马的官员也都关押在这儿,多是鬼叫狼嚎,丑态毕显。
唯有最里处的牢狱中,一紫色官袍的男人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的模样似是无心尘外之事。
不愧是为相多年的大周良才,都这个时候还处变不惊的,真是不怕掉脑袋啊。
王禄微眯着眼,将面上的鄙夷之态收去,另换上一副和善的笑样,在狱卒开门后进去了,对着虎落平阳的宰相大人说道:“陛下说赐给韩相一株雪岭寒梅。”
又侧开身子,让后头的小太监将御赐之物抬了进来,随即一掀布帘,略欠着身子:“韩相,陛下让老奴转告您,说是今夜的开芳宴上…”
还未说个头,韩辞化便倏然打断,微微闭着的双目也睁开:“不必王公公再多言了,旁边的那些个罪臣已同我说过一遍了。”
闻言,老态俱显的太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那些罪人说的话,怎么值得韩相信呢,”王禄挑眉,刻意不去看面前人的神色,自顾自地开口,“还是让老奴跟您细谈全貌吧。”
说着,便要开口,韩辞化却猛地甩去一个巴掌,直将骨瘦干巴的老太监扇倒在地,又淡淡说道:“一个没根的脏物,还轮不上你在本相面前耍把戏!”
又觑了一眼后面敢怒不敢言的小太监:“快把你们的干爹抬回去吧,多大的年纪了,还想弄权呢,本相一个巴掌过去,再晚的话,今日便死了。”
言语讥讽,仿佛是在含沙射影。气得王禄大喊:“韩辞化!你竟敢污蔑陛下!”
男人拍了拍沾染上灰尘的紫色官袍,不屑一笑:“区区太监,竟敢自比陛下,我看陛下要治谁的罪!”
又环顾周遭,见方才开芳宴上来的几个都探出头来看热闹,便道:“在场同僚见证,即便是闹到陛下面前,也是本相在理!”
“你!你!你!”
老太监被怼得说不话来,只得在徒子徒孙的簇拥搀扶下,落慌而逃。
看得其余几个牢房里的罪臣都拍手叫好:“韩相真乃勇武之士,堪称大周官员的标榜之才。”
韩辞化闻言轻笑,只丢给他们一句:“本相用不了几日便会出了大牢,尔等有这称赞的工夫,不如多替自己想想逃脱之法吧。”
说完便转过身去,不再多看一眼。
探出头的众罪臣见状,无奈只得悻悻地转了回去。
而这满是脏污腐烂之气的牢狱中,忽地闻见了淡淡的花香,沁入鼻腔,将人的心也搅得颇有动容。
本打算闭眼歇下的韩辞化猛然闻见,顿时睡意全无,忙起身走近了那株雪岭寒梅。
红得比女儿家的胭脂还要艳,怪不得旗兰人奉其为宝呢。
而陛下赐他此物,是在敲打他勿再与慕容莫走近了吧。
只可惜,旗兰人的平静,他偏要搅混了。
更何况,扶持一个可以掌控的王子登上旗兰君位,总比送一个公主去和亲来得有用。
思及此,男人淡漠的眸子浮现出些笑意。
如今的陛下真是老糊涂了,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晓得,竟还派个阉狗在他堂堂宰相面前作威作福的,着实是该换上换了。
过几日,等宣埫得手之后,他的亲外甥便是大周皇帝,亲女儿便是大周皇后,亲妹妹又是大周太后。
到时候滔天权势,尽在他韩辞化手中,何愁今日被困守狱中。
韩辞化眸中的厉色越发狠觉,仿佛已被心中欲求冲昏了头脑,忽听牢外头有人唤他:“舅舅!”
是持真,他怎么来了?
男人转过身来,果见蟒袍深衣的少年,不由多了几分怒气:“臣如今尚是戴罪之身,不必殿下特地来看我!”
言至急处,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看得开锁进来的宣持真越发气恼:“我现在便去禀报父皇,立刻放舅舅出来。”
说完便转身要走,自然也被韩辞化一把抓住,附耳说道:“陛下如今忌惮我,殿下若真去了,才是不可挽回了!”
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少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但迟疑半晌,终是回了他一句:“舅舅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只为着太子殿下的名头,事情也能方便许多。”
果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眼下这般情形还能想着帮他。
但此事过于险要,绝不能让持真沾染上分毫。
韩辞化眼中多了些欣慰之色,露出不常见的慈爱来,只道:“持真还小,暂且还用不上呢,出狱之事我有把握能成,不必持真操劳。”
又顿了顿,似是愧疚难安:“我离府已有一日了,想必柔儿担心得紧,你帮我跟她报个平安。”
宣持真点了点头:“舅舅放宽心,我会照顾好表妹的。”
闻言,韩辞化挥了挥手,只道:“大牢不是太子该来的地方,你快些走吧。”
少年皱眉:“那舅舅,我先走了。”
说罢,方颇有些不舍地离开了。片刻之后,牢中空余韩辞化一人。
男人的目光重又变得淡漠,似是陡然熄灭的明灯,一时间竟有些怅然若失。
唉,再捱上个几日,他就能重回相府了,到时候亲人相依…
思及此,韩辞化眼中不由多了几分笑意。
若宣埫说得不错,只待永州被袭,便可事了。
忽地,肩头忽然阵痛,似是钻入心骨,疼得男人背上冒了冷汗,心中不由恨极。
都怪那荀霜!
竟然敢冒充武女,还入府行刺他!
而府中那群看守的废物竟然还看不住她,让那荀霜逃了!
真是气他煞也!
所幸宣埫告知了那荀霜潜逃至尽苍寨,他方有机会斩尽杀绝。
不过…
男人眼中划过一丝狠厉之色,毒蛇般骇人。
他明明派宁宛云去杀荀霜,谁知那小姑娘竟然还回来跟他争什么真凶另有他人。
若不是看来她是梁望乔的独女,早被他拖下去处死了。
而那荀霜…
虽然宣埫答应说取她性命,不过韩辞化还是想亲自动手,就让宣埫将她押入京来。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刺杀他之后还跑全身而退!
韩辞化微眯着眼,抬头看向铁窗口外的月光倾洒,照得肆散的粉尘好似雪粒,洋洋洒洒地将他全身浸满。
真是越不起眼的东西,越脏。
燕京城中风涌云起,尽苍寨中也不得清闲。
魏珵书面色凝重地坐在怀盟厅中,皱着眉头看了华漂一眼:“你是说,宁宛云和周处临都逃了?”
一旁站着的男人点了点头:“是,寨主。但六当家还在,要不要去问…”
“不必去问她,”魏珵书轻蔑一笑,不甚在意地看向怀盟厅门口,“只要荀霜在就好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身着素白襦裙的少女匆匆赶到,直至在他面前坐下,方道:“四姐不见了?”
倒是会装,虽然这荀霜为何不与宁宛云二人一起逃了,但此事想也知道脱不了关系。
罢了,姑且陪她演上一演吧。
对坐的男人便作茫然伤心状,似乎痛至伤心处:“四妹和五弟不知所踪,可是我尽苍寨薄待了他们,要另投他处啊?”
荀霜摇了摇头,宽慰他几句:“大哥多虑了,四姐和五弟许是有了急事,才忽然离开的,绝非是要弃了尽苍寨。”
虽然面上这样说着,心里却着实惑然。
昨日她借着采花之名,躲开了魏珵书的盘问,可今早四姐她们逃走,魏珵书却并未将此事连起来深想,倒真是不应该啊。
难不成是回为她未跟着逃走,才没遭怀疑的?
思及此,荀霜忙问了一句:“大哥可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四姐,是什么时候?”
还未等他回答,却听什么有什么金玉之器砰然坠地。
少女忙低头去看,使见木板上一个祥云鹤纹的玉瓶。
竟未碎裂,远瞧着完好无损的模样。
还有这瓶子,怎么跟凌王给她的是一样的制式。
正要伸手去拾,却被魏珵书一把夺了过去。
“大哥,这里头的可是逊仙散?”
男人点了点头,又听她道:“凌王给的逊仙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