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焰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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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拍了一下他的肩，蓝羽对上他的眼神，只一瞬，已知指示。

　　锦衣卫缇骑陆续赶到，一个个刀尖滴着血，蓝羽转身点了头，他们迅速散入宫城各处。

　　皇宫每一处殿宇楼阁都传出了搜查翻找的碰撞声，梁若鸢蹙眉低语：“陛下会不会已转移出宫了？民间流传，陛下遭那些逃犯追杀？”她紧握着手中金牌，感知着周遭一片渺茫和寂静。

　　聂未晨摇了摇头：“王宪聪明得很，什么都是他得最大一头，却什么都不沾他手，章仲启若要奉天子以令不臣1），必不会让陛下轻易脱离掌控，他一定还在宫里，在一个我们一时想不到的地方。”

　　程墨亭踢着雪，闲闲道：“陛下跟咱们差不了几岁，我到宫里时他也才半大，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章仲启竟说他升天了，我估摸着他是自己躲起来了，此刻正高兴看着我们所有人晕头转向呢。”

　　朱厚照的跳脱与不羁，聂未晨这些年亦有体会，他们穿过回廊，在豹房附近一处暖阁停住。

　　朱厚照偶尔会在此休憩，把玩奇珍异物，看似寻常，内里却有几处没示人的机括。

　　聂未晨抬手示意他们慢些，独自上前，推开了对开的朱红木门。

　　门内光线昏暗，几缕天光自两侧高窗透入，清晰可见微尘在光里沉浮。

　　他踏入一步，脚下金砖似是微微一沉。

　　“小心！”

　　他猛地后退，一声机括轻响，正上方一张渔网当头罩下。

　　网缘缀着铜铃，叮当作响，两侧墙壁立柜皆有暗格翻开，数支弩箭探出头来。

　　聂未晨抽刀向上斩去，那渔网边缘一晃，正片翻卷缠住了他的手臂。

　　梁若鸢摸出几枚铜钱，打向墙边弩机。

　　“别动！”

　　聂未晨低喝一声，察觉到机括似与地面砖石和渔网拉扯相连，贸然攻击恐会适得其反。

　　程墨亭扇骨敲了敲手心，眼神警惕着周遭动静，暖阁内侧，一道屏风后面，传来一阵大笑声。

　　朱厚照一步步走出来，笑得爽朗畅快，身穿寻常侍卫服制，脸上还抹了几道灰。

　　他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指着聂未晨朗声道：“聂未晨！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朕就知道，什么陷阱都困不住你，但这狼狈样子，朕可是盼着亲眼一见好久了！这不？得来全不费功夫！”

　　朱厚照活蹦乱跳毫发无伤，聂未晨连日来浴血奋战殚精竭虑，此刻所有的情绪都会做了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和无奈的怒火。

　　他引了内劲一震，渔网一根根断开，发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

　　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陛下……无恙？”

　　朱厚照笑出了眼泪，自己擦了一下，走到聂未晨面前，拍了拍他的肩：“无恙无恙！真好得很！章仲启那几个蠢材，还真以为能把朕困死？殊不知这豹房内外，有多少朕亲自改的机关暗道，他们找不着我，便当我死了，还打算着令找个皇帝呢！”他把手里几页纸举高扬了扬，啪地一声摔在案上。

　　梁若鸢咬了咬牙，有些恼，大吸了口气，聂未晨挪了一步，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以免她当真动手。

　　朱厚照自说自话，指了一下那些渔网和弩箭：“怎么样？我这手艺还不错吧？若在军中也不算差吧？啊？聂未晨？”

　　程墨亭笑了一下：“我就说陛下不会有事……”

　　梁若鸢回头看他，两眼冒火：“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程老板，没想到你戏挺好，戏楼里没你真是一大败笔啊。”

　　“妹妹谬赞，职责所在，皇命在身，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朱厚照略伸着脖子，看了一下梁若鸢，聂未晨神色越来越冷。

　　他清了清嗓子，收敛起些神态，又是一副机关算计，威压逼人的帝王模样：“梁小姐智勇过人，改日我们多聊聊，你的江湖经验对朕定是……”

　　“陛下，外面……”聂未晨目光一凛，想起那暗道出口的凤翎宫，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知道知道！我有什么办法嘛，我哪能想到他们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朱厚照也不听他说，摆了摆手，又道，“王宪和章仲启几个老小子想造反，觉得我不配……那他们就从没觉得我配过，他们一直觉得他们才配，我不故意玩个大的，怎么把他们一网打尽？但确实！是辛苦你们了！也害了许多……无辜之人，不过聂未晨……还有梁家丫头，你们那事可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我老爷子！不过他精明，在你有能力怪他之前，他撂挑子不干了，去那瑶池边上跟母后吃蟠桃去了，这一出你可赖不得我！”

　　他说着说着便对着聂未晨辩解起来，程墨亭嗤的一笑，展开扇子扇了扇脚边残雪。

　　“程墨亭你笑什么？是没你馊主意？！”朱厚照指着他，提高了语调。

　　程墨亭动作一停，躬身一礼，懒道：“臣笑陛下这戏唱得惊心动魄，连微臣都有些难辩真假，不过幸好，一切尘埃落定，聂大人……”他说着便似意味深长，“……聂大人不负所望。”

　　朱厚照撇他一眼，目光落在聂未晨阴沉的脸上，正色道：“聂未晨，你劳苦功高，平定叛乱有功，做得很好。”

　　“此乃臣分内之事，陛下安然，便是天下大幸。”他说得冷淡，语气凉薄，朱厚照这一出，令他十分不满，但君臣之间……他默默压下了一口气。

　　朱厚照有些尴尬，不再嬉笑，上前揽了他的肩：“好啦好啦，是朕的不是，走，咱们去看看，京城也该换个好天儿了。”

　　他扳着他往外走，经过那些渔网时，踢了一脚：“这玩意儿还得再改进改进，下次得让你困久一点。”

　　“陛下，臣请外调……”

　　“不不不不……你先别调，我说着玩儿呢，走，先去看看那些老小子。”

　　聂未晨沿路传令，锦衣卫相继而来，蓝羽跟在他身旁，一行人往奉天殿去。

　　梁若鸢怎么看怎么不对，朱厚照一直拉着聂未晨的手臂，大人拉小孩一般，与先前两人之间的关系全然不同，这朱厚照又是卖的哪一出？

　　她狐疑着，一路紧跟，聂未晨听见她匆忙的脚步声，回头伸手想拉她。

　　程墨亭刻意迈出一步，将两人阻开，目光挑衅，似有深意，朱厚照脚步更快了些。

　　奉天殿晨光照透，侍卫林立周侧，人人屏息垂首，丹陛上，龙椅空悬，朱厚照大步踏上，坐在了龙椅旁的阶梯上。

　　他一手支颐，眼神平静，聂未晨和程墨亭分离他身边两侧，梁若鸢手持金牌，静静站在殿柱旁的阴影中。

　　蓝羽、燕十、张五持刀静立，满脸淤青的魏彬高喊道：”带人犯！”

　　章仲启，兵部尚书兼京营总督，面色灰白，眼中还有些不甘和怨恨，他走进殿中，抬眼看向聂未晨。

　　这个他亲手挑选又落下的棋子，竟变成了对手的杀招。

　　四名锦衣卫力士将王宪、吴德忠、孙继宗等人押上大殿，王宪须发皆白，身着文人素袍，脊背笔挺，微微躬身：“罪臣王宪，参见陛下。”

　　他腔调古怪，平静得有些偏执，褶皱里的眼睛锐光直刺聂未晨。

　　燕十照着他膝窝提了一脚，他才同身旁三人一样跪下。

　　朱厚照慢悠悠站起来，走到龙椅前，斜倚着雕龙的扶手，似笑非笑：“王阁老，章尚书……脸色不错，想来这些时日饭食不错，朕的厨子不愧是个个好手。”

　　王宪抬头看他，老眼浑浊，却野心昭著：“陛下的厨子，确实是好手，但，厨子，总归是厨子，除了做饭，旁的，一窍不通。”

　　朱厚照不以为意：“能做好菜的厨子，必是能体人间烟火之人，人间烟火便是社稷之所有，阁老怕是过于通晓，末节精通，却忘了本。”他盯着他，顿了一下，“不过朕着宾天之人，还能亲眼看几位爱卿最后一面，实在是缘分不浅啊。”

　　”陛下洪福齐天，老臣自愧不如，只是老臣虽败了，但未必全输。”王宪裂开一个笑来，脸上褶皱对在一起，略显诡异。

　　朱厚照点着头坐下：”你说。”

　　“老臣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件困扰了老臣许久，兴许也困扰了先帝多年的事。”他声音拔高，响彻整个大殿，“那就是我们这位战功无数的聂指挥使，聂未晨！他究竟是谁？！”

　　聂未晨眉头微蹙，神色冷下去：“微臣一介布衣，王阁老……”

　　章仲启自嘲般嗤笑一声，王宪疯吼起来：“你们看他！仔细看他！他耳后一点红痣！看他的眉眼！再看看陛下！再看看孝康敬皇后的画像！”

　　他咆哮着，大口喘气：“他根本不是来历不明的乞儿！他是先帝血脉！是皇后娘娘夭折的幼子！凤翎宫那场大火，根本没有得逞！你们朱家！真是会演得很啊！先帝为了让你坐上皇位，果然是不择手段！”

　　殿中众人骇然失色，一双双眼睛皆看向聂未晨，除了程墨亭。

　　聂未晨站在原地，握刀的手微微发紧，王宪疯笑起来，指着他嘶喊：“还有你！聂未晨！你以为你拼死所守是谁的家国？你不过是他们父子俩的一件兵器！磨得锋利，为他们扫除阻碍！你以为梁渝是真心救你吗？你不过是他安排好的棋子，放在边关，磨成他朱厚照手里的刀，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话音在大殿中回荡，聂未晨不为所动，握着刀，眼睫低垂，只是站着。

　　朱厚照站起来，一步步走下阶梯：“王阁老，你捏造事实安慰自己的本事还不错嘛……”

　　“难道不是吗？！”王宪声音嘶哑，微微发颤。

　　“你说对了一半，”朱厚照在他面前坐下，神情冷静又克制，“聂未晨，他是朕的胞弟。”他声音低下去，却让殿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凤翎宫失火，是有人想要谋害他与母后，只因母后听到了那个已殉葬的太妃跟林阁老的密谋！他们伙同林家，通敌鞑靼，以权谋私！梁渝将厚炜救出之后，遭了鞑靼细作暗算，将他藏在城隍庙里，哪知……一个老乞丐捡走了他。”

　　他看向章仲启，一脸戏谑：“还要多谢章大人，万里挑一，把朕的弟弟挑回来了。怎么样？我们老朱家的人，都很厉害对不对？”

　　章仲启一副视死如归的态度：“落子无悔！我无话可说！”

　　朱厚照气笑：“你们这些蠹虫！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朝纲正统，实则通敌卖国构陷忠良！祸乱朝纲，谋害皇后皇子，不如你们自己数数，要死几次？”

　　他转身把聂未晨拉到他面前：“朕将他放在身边，授以重权，是要把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还给他！利用？你们这些人脑子就只有利用、巴结！这江山，是我朱家的江山，也是他的江山！朕的亲弟弟，因为你们这些人，流落民间，尝遍疾苦，但是怎么样？他依旧长成了顶天立地、忠勇无双的国之脊梁！他平定边患，肃清内奸，今日更挽救社稷于倾覆！他的功劳，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你们？算个屁！”

　　聂未晨目光飘在别处，一脸无奈，看了一眼程墨亭，发现他在笑。

　　梁若鸢手指抵在唇边，琢磨一下，感觉着自己好像闯了什么大祸，他是皇子，那她这不是捅了天窟窿了？她脊背有些发麻，自己“嘶……”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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