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离枝

　　“不是，大夫，你误会了……”

　　那郎中见唐栀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样子，便明白了这其中一点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安抚道：

　　“唐公子，你夫人无甚大碍，你且放宽心。不过，这三月要好好休养生息才是，以夫人的脉象，若是积劳成疾，只怕很难再恢复到如今的状况……”

　　唐栀皱着眉头，担忧地叹了口气：“明白。”

　　“夫人膝下可有子女？”

　　唐栀摇摇头。

　　那郎中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说道：“这……夫人这情况，只怕很难孕有子嗣。”

　　唐栀并没有如他想象中落寞，只是轻笑一声：“我与夫人，都体会过失去至亲之痛，零丁孤苦在世上游荡许久，好不容易重逢，方得一丝慰藉。”

　　那郎中饶有兴趣地听着，还伸手捋了捋胡须。

　　“人生在世，无非是孤零零地来，再孤零零地走。子嗣之事，我从未挂怀半分。如今，我只盼她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话音落下，那郎中接道：

　　“公子如此痴情，实在是叫老夫惭愧。”

　　“惭愧？为何惭愧？”

　　那郎中轻轻摇摇头，垂眸说道：

　　“老夫年轻时，也曾有知心人相伴，只叹岁月无情，风霜蹉跎。她给老夫生了一双儿女，却因难产，病逝于床榻。我们的家，地处偏远，风沙肆虐，连干净的水都是奢求。

　　“孩子体弱，每次生病，身边那群糙汉子手足无措，便给孩子喂肉糜拌米酒，差点给孩子们去了半条命。老夫不得已，为了他们苦学医术……唉，往事如烟，到如今，已是孤伶伶一人。”

　　“节哀……”唐栀伸手，轻拍那郎中的肩膀。他听故事听得入迷，丝毫没察觉林梨已经醒过来了。

　　她听见了郎中的故事，却没听到唐栀此前说的话。

　　那郎中点点头，自顾自地说道：“有个孩子，总归是个寄托……”

　　唐栀拍拍郎中的背：“您一个人，也多保重。若需要唐府帮助，尽管来找我。”

　　拍完才发现，这郎中看着老，肌肉却十分结实。大抵与他说的在大漠中生活有关吧……

　　闻言，林梨在心中暗自想道：

　　孩子？

　　唐栀想要孩子吗？

　　但，我与唐栀尚未圆房，又怎会有孩子呢……

　　听了郎中的故事，她蓦然想起，在她尚不足七岁时，她随林二娘子去接生过一个孩子。

　　是林府三娘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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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林二娘子牵着她，着急忙慌地走进林三娘子的卧房。

　　“啊——”里边传来林三娘子的嘶吼声，尖叫声，像是要把嗓子眼给喊出来才作休。林二娘子摸-摸她的头：

　　“梨儿，你在外边等我。”

　　小林梨执拗地摇摇头。

　　林二娘子知道这孩子不但对周边的一切充满好奇，还是个随了她的小犟种。

　　“唉，那你答应我，进去不要出声，也不要到处乱摸，知道吗？”

　　小林梨重重地点点头。

　　林二娘子深吸了口气，重重地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喊道：
　　“往她嘴里塞块布，别把牙给咬碎了。”

　　小林梨紧随其后，一迈入房中，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瞧见那准婆的手上满是血，直直往三娘子的大-腿间去，像是要抓什么东西。

　　床单上浸满了血，剪刀上，盆中，白布上……血，四处都是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惊恐万分地跌坐到了墙角。

　　林二娘子回头，安抚道：

　　“梨儿，闭上眼睛，别看。”

　　林梨乖乖照做了。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那准婆满头大汗，焦急万分地低声问道：

　　“二娘子，这该怎么办啊……本就是早产，到现在两个时辰了，还下不来……”话里还带着哭腔。

　　林二娘子紧紧握住三娘子的手，问道：“老爷呢？”

　　“老爷、老爷他在大娘子房中呢……”

　　“她侍女呢？”

　　“被大娘子召走了……”

　　林二娘子低声咒骂道：

　　“那两个没心没肺、坏肠烂肝的狗东西……只怕又是那王艾瑶故意的……算了，当务之急是先把孩子生下来，再止住血。”

　　“好，还好二娘子你来了，不然老婆子我，真是应付不过来呢……”

　　“好了，不用多说了，来。三娘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要是想让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活下去，就按我们说的做。”

　　三娘子曾经姣好的面容此刻狰狞着，身体因剧痛而扭曲。她被痛得说不出话，只好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数到三，你就使劲。一二三——”

　　“啊——”

　　“一二三——”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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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样数数声与尖叫声的交替中，白日终于到来。

　　雨声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晨的鸟叫声。

　　没有哭声，没有笑声，不知在何时，此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林梨缓缓睁开眼，只见那准婆手里抱着一个血色的肉团子，边缘模糊，看不真切。

　　而三娘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侧血还在滴落。

　　林二娘子洗净了手，将小小的她抱在怀中：“梨儿，我们走吧。”

　　林梨乖乖靠在她的肩上。她看不见娘的神情，却在某一瞬，发觉有几滴雨滴落到了她的脖子上，顺着她的肩流下。

　　温热的。

　　雨是温热的吗？

　　雨不是停了吗？

　　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娘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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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梨的烧在这个多梦的夜里退了。

　　她浑身大汗，掀开被子，说要自己出去透透气。

　　唐栀点点头，说要跟她一块去。

　　他这三日一直忙前忙后，端茶送水煮药喂药，亲自下厨煮些滋补的饭菜，只盼着她能早些好，别落下病根，伤了身体。

　　林梨自然也看到了他的付出，但她今夜心里想的，还是孩子那档子事。

　　她披上外袍：

　　“你今日辛苦了，且歇着吧，我很快回来。”

　　没过不久，唐栀很不老实地跟了出来。他披散着头发，将头发理到了肩膀的一侧，简单披了件青绿色的外袍，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林梨又躺在了她最爱的躺椅上。这躺椅是后来仿照渭城唐府那张做的，十分舒适，每每坐上去，全身都能得到舒展。

　　她睁着眼，把手抱在胸-前，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她察觉到唐栀的出现，也不低头看他，直接问道：

　　“你怎么出来了？”

　　唐栀浅笑道：“陪陪你。

　　“姐姐，我的躺椅呢？”

　　这里本来放了一对的，如今只剩林梨躺着的那个。

　　“菲姨说舒服，借到侧院了。”

　　“那我怎么办？”

　　林梨总算正眼看他，挑了挑眉：“不怎么办。回去睡觉，我明天让王二搬回来。”

　　“那我们挤挤。”

　　这躺椅舒服的要诀还在于它足够宽，能容得下一只林敦钰，还能挤下两个正常身型的人。

　　“……不要。”

　　“那我只好睡地上——”

　　此招屡试不爽。

　　林梨无奈，朝外侧了下身，默默挪了位置。唐栀也识趣地侧身躺了上去，顺势将下巴放到了林梨的脑袋上，左手轻轻搂上她的腰。

　　林梨懒得动，便由着他折腾了。

　　“有心事？”唐栀问道。

　　林梨沉默半晌，答道：“没有。”

　　不想和他讨论什么子孙绕膝的事情。

　　太奇怪了。

　　“对了，姐姐，你还有事没和我讲呢。”

　　“你也有。”

　　唐栀轻笑一声：“这些天真是忙忘了。要不是因为这几日-你病了，我们都不知道有多久没像之前那般聊过天了。”
　　“嗯。你来问我的那副画，是谁寄来的？”

　　唐栀摇摇头：“不知道。”林梨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这家伙的下巴在她脑袋上摆动。

　　“这和你上次找的那封，出自同一人之手。”

　　“怎么知道的？”唐栀惊讶地把脑袋抬高了些。

　　“笔触。苍劲有力，笔锋犀利，颇有章法。很少有人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

　　唐栀轻吹了下林梨的耳朵：

　　“我的字呢？”

　　林梨扭头躲开：“不三不四。”说罢，林梨几不可闻地咽了下口水。

　　“唔。”

　　“你要去吗？”

　　“去哪？”

　　“信上说的地方。”她知道在哪，唐栀肯定也猜出了大概。

　　“……我还不知道。”他思考片刻，不知该不该同她说有关西南的事。

　　“你都知道了吧。西南，西玄王，当年的太子。”

　　倒是林梨抢先说了。

　　也许是因这几日病中受唐栀悉心照顾，事到如今，她实在不忍继续隐瞒。

　　唐栀并不吃惊。其实，上次书房找信那次，从林梨那慌乱的反应就能猜到她应该已经知晓了不少。不然，一无所知的人，是不会对那谜语般的七言诗有丝毫反应的。

　　他轻叹了口气：

　　“你是如何知道的？”

　　林梨心想：干脆全说了得了，省的面对他的时候总是有那么些负罪感。

　　“你想从哪听起？”

　　“随你。”

　　于是，林梨说起童年，再说道林二娘子死去那天，还有唐栀走后唐府发生的事情，与菲姨、梅大人的相识，最后停在了去林府密室帮梅大人偷卷宗的事上。

　　“你……”

　　“不孝不义。替你说了。”

　　唐栀轻拍她的脑袋：“真是替咱娘出了口恶气。早知道我就不隔三差五给你那便宜爹改善伙食了。”

　　林梨抻了抻脖子：“……谁成你娘了。”

　　唐栀充耳不闻，低头把下巴靠在林梨肩上，双手用力，紧紧抱住她：

　　“等有时间，我们回渭城拜拜娘。”

　　林梨小声应了声：“嗯。”

　　太阳慢慢升起，阳光缓缓爬到了二人的身上：

　　“后面的故事呢？”

　　林梨轻笑一声：

　　“留点悬念。下回说。”

　　她微微嘟起嘴，“而且，你的事还没讲呢。”

　　闻言，唐栀肆意用脸蛋蹭了蹭林梨的脖子，笑道：

　　“好，等我今日下朝回来，一定好好同娘子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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