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

　　二零一六年，世界的尾音落下，高考加油的横幅被人摘下拾起，准备来年再挂。高三的教室人去楼空，广播站不再播放歌曲，但那个地方，总有人会再次经过哪里，留下，然后，离开。

　　地上堆积着一堆垃圾，用黑色垃圾袋装着，整条巷子混着蔬菜腐烂的味道，无比令人作呕却已是常态。前些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地上哪哪都是湿的，灰色砖头受了雨淋，颜色变得深了，三楼的二年级小女孩朗朗读书声穿过湿润气息，传进耳里。

　　顾锦摸着生锈多年的栏杆，在这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一步一步往上走。

　　楼梯猛烈的晃了两下，顾锦手骤然抓紧栏杆，抬起头，和站在比她刚四阶的台阶上，手里还抱着一本封皮破烂的语文书的小女孩对视上。

　　小女孩眨了两下眼，噔噔噔跑下来，站定在顾锦面前。

　　顾锦不明所以的看着她，问：“怎么了？”

　　“姐姐，你是不是考完了呀。”小女孩朝上面指了指，“我妈妈告诉我，对面的姐姐今天高考完了，是需要庆祝的，她叫你来我们家吃饭。”

　　狭窄的楼梯根本容不下两个人站着。顾锦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低下眼，从她侧面挤过去，接着往上走。

　　“姐姐！”小女孩轻轻拽住顾锦的书包带子，望着她丝毫不打算停留的背影，音量都提高了不少，“你就来吧，我妈妈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我们一家是吃不完的！会浪费，但……你来就能吃完了。”

　　前面的姐姐终于停下了脚步，顾锦扭过身，在那一瞬间，看清了小女孩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悦，但她决定装作没看见。

　　“不了，”顾锦轻声道，“你回家吃饭去吧。”

　　小女孩家和顾锦家不在同一层，女孩家在三楼，她家在五楼，刚才说这些话的功夫，已经走过了。

　　“……”小女孩不死心的瞧着顾锦，在发现这个姐姐真的无动于衷，一颗心真的没有丝毫的动摇，便撇撇嘴，小声的说了句话，但顾锦没有听清。

　　破旧的楼梯有这么一个好处，就是察觉到有人跟上来，或者是有人离开，你不用回头确认，光听声音，就能分辨出来。这点，是顾锦认为一百个缺点中，唯一一个称不上是好处的好处了。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顾锦神游天外的走到房门口，两只手拿着一把钥匙，第三遍才对准锁孔，房门才闷声打开。

　　房间内漆黑一片，整套房子的占地面积只有一室一卫，就连厨房都是从犄角旮旯里修出来的，夏天闷在里面做个饭能把人热的半死，还有一些不明飞行物，所以她一般都不会选择做饭，用面包填饱肚子也是一种选择。

　　顾锦摸索着把灯打开了，弯下腰借着一点点微光换上拖鞋。

　　其实开不开灯意义不大，这个灯坏了挺久的了，她一直没来得及修，只能是凑合用，这几天一开灯总是闪，估计是到头，该下岗了，开灯充其量算个心理作用。

　　书包被扔到一边，顾锦去卫生间洗了手和脸，脸上那热出来的潮红退了一些，她才把吊在天花板上那摇摇欲坠的电风扇拉开了。

　　沙发陷进一块，顾锦身子向后靠，疲惫的闭上眼睛，脑子一团乱麻。风扇叶沉默的摇摆着，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当初选择在这租房子，原因很简单，莫过于就是学区房，明明外表破烂不堪，但架不住学区房这三个字给它添冠加冕，披上了一层华丽的外衣，惹来许多家长争先恐后的砸钱，似乎这样，自家孩子的学习成绩就能更上一层楼。

　　顾锦清晰的听见对门那家的房门从外面打开的声音。她在心里倒数三个数，果不其然，那户房子的女主人用她那能穿破一个人耳膜的声音，惊天地泣鬼神地吼了起来。

　　顾锦皱起眉头，从身边捞起一个抱枕，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企图能隔绝在外。

　　对面那户是单亲妈妈带一个儿子，顾锦有几次上学刚出门碰巧和她儿子撞见了，脸没看清，但从身高和书包的沉重程度来看，足以证明这个头能冲破房梁的大男生也是一位高三的苦逼学子。
　　谁知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原来那同位高三学子的大哥，复读了三年，第一年分在三本的边界线擦边，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即，老师劝那母亲说公办的差点意思的话，上个民办大学也可以的。他家情况怎么样，顾锦不清楚，只知道那母亲望子成龙，最后一咬牙，给儿子办了复读，来年再战。

　　等到了第二年，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谁料到这大哥第二次高考，压根就没参加，给老母亲气个半死，差点当场叫救护车直奔医院。后来一查才知道，她儿子心里出现了问题，在校园里受了排挤，就连高考也不愿参加。

　　同时，一直默不作声，在这一场闹剧里装作哑巴的父亲向母亲提出了离婚，向妻子坦白自己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外债，还背叛了这场感情，骗了三年多，违背了做人的良心，如今却说不想再骗她了。抚养权最终落到母亲手里，她四处寻人给儿子治病、转学、找房子，直到第三次复读开始，才安稳下来。

　　以上的所有，都是顾锦在一次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夜晚，从母子俩争吵的话语间得知的。

　　现在也是这样，高考一结束，那母子俩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吵，大多时候都是母亲在喋喋不休的谩骂、吐槽着，儿子一如当年的父亲一样，做一个哑人。

　　咚咚咚——
　　门从外面敲响，顾锦回过神，抬起眼，看向那棕红色的门板。

　　“你怎么来了？”顾锦蹲下身，与十分钟前和自己在楼梯上分别的小女孩平视。

　　小女孩羞赧的笑了笑，汗珠在她额头上一个一个排起了长队，渗进发丝里，双马尾也乱七八糟的。她朝顾锦递过去一个小盒子，说：“这是我妈妈做的熏鱼。她说你家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也不开火做饭，总吃面包胃会不好的！”

　　顾锦缓慢地眨了眨眼，大脑努力消化着这一段话，还是伸出手接过这一家子的一片赤诚与好心。

　　“替我向你妈妈道一声谢。”顾锦从口袋里翻出小女孩最爱的草莓味棒棒糖，塞进她手心里。

　　小女孩三两下撕开包装袋，酸甜的草莓糖在嘴里化开，说出的话都变得一番甜腻：“嘿嘿，姐姐这个鱼你要快点吃哦，还热着呢，凉了的话再热就不好吃啦。”

　　顾锦笑了下，温柔的将小女孩头发上绑着的皮筋扯下，手指插/进小孩子柔软的头发里，一下一下的梳顺，头发被分成三股，三分钟后，原本松松垮垮的双马尾顿时变成了一只麻花辫，上面还夹着一个小红花图案的卡子。

　　小女孩手绕到后面，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摸着自己的辫子，冲顾锦呲牙一笑，甜甜的道了句谢谢姐姐，便转身蹦蹦跳跳的跑下了楼。

　　在楼上确认小女孩安全进了家门，顾锦刚准备关门洗洗把这条鱼吃了，就注意到门口黑乎乎的地方放着一个东西。
　　顾锦把装着鱼的碟子搁到桌子上，重新回到门口，将那东西提起来，才恍然。

　　放在门口的是一个六寸奶油蛋糕，上面捆着丝带，丝带下面还存着一封字条。走廊里没有灯，顾锦看不清上面的字，她把门锁上，回到房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手电筒，光芒照在那粗糙的纸张上。

　　字条上的字，顾锦认得。
　　纸上一笔一划极为工整的写道：

　　【小锦，这蛋糕是妈给你订的，六寸可能有些大，你要吃不了的话放冰箱，或者晚上再吃也行。

　　小锦，恭喜你高考顺利结束，不要管结果怎么样，这三年来，你的努力妈都看在眼里了，凡事对得起自己，就是最大的回报。

　　妈这几天工作太忙了，赶不回去和你一起吃蛋糕，庆祝一番。你也不要亏待自己，我给你转了点钱，你回头收了，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用想太多，妈和你外婆在这儿都挺好的，不用你操心。

　　还有……妈怕你担心她，给她也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蛋糕。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心里有没有原谅妈，每次也从你嘴里问不出什么，只觉得你搬去那边学习后性子也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反而更沉默了，只知道闷头学。

　　妈很久之前一直在想，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对你而言是不是真的很重要……但，觉悟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很多年了，你们都变大了，成了大姑娘了，现在说这些只能称为无稽之谈。

　　唉，算了，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这蛋糕你多吃点，前段时间去看你人都瘦了一圈了，妈看着心疼。

　　好了不说了，妈去忙了。小锦，十八岁快乐。】

　　一封几百字的信，顾锦沉默的看了五遍。
　　她把信规规矩矩的叠好，拉开抽屉，放在最里层，将它封尘。

　　蛋糕是最普通的水果夹心蛋糕，顾锦没用盘子，她拿起叉子切了一大块，入口本该是甜，奶油在嘴里化开，咽到肚子里时早已变成了咸的。

　　屋外又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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