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十四章活鬼
那是人们口中会称为以前的以前,玄呦已经记不清那时限是多久,只记得街口卖包子和糖画的杨婶会每日照例塞给她一份,而周围的人会带着可怜的眼神议论。
“那丫头又来了?啧,又是这身破衣裳啊,都穿了多少年了,她爹娘真就不舍得换?”
“你还不知道?这丫头煞气重着呢,那算命的一说,她爹娘态度就变了,还给她换衣裳,哼哼,怕她都来不及呢,别说是没钱了,有钱也得先给妹妹治病啊不是?她可怜?那小孩更可怜,出生就染上那种病,现在路都走不稳当,感觉都活不长喽。爹娘可心疼得紧呢……”
“唉,我也知道这些啊,这不是想着时间一长,说不定那俩夫妻心软了嘛……”
那些看热闹的唏嘘一阵,也就不说了。
不知道她们是故意说给玄呦听以表同情,还是自以为避开了,反正玄呦本人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她已经习惯了。
“杨婶。”
“哎哟,来啦?你真得好好吃饭了,这又瘦又小的,杨婶都没看见你。”
杨婶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从草靶子上拿下一个刚做好的糖画,“刚做好的,特别甜,快吃。”
玄呦今天却没立马接。
她低着头咬着嘴唇,就在那站了半天,才从背在身后的手里拿出一枚攥了很久,已经被汗濡湿的铜板。
“杨婶收钱。”
杨婶已经帮了她太多,背地里已经这样悄摸给她塞过不少吃的,她知道杨婶是好心人,可既然是好心人,哪有好心人吃亏的道理?这么久了,她得让杨婶不吃亏一次。
可杨婶不收。
她看都不看便知道这是玄呦偷拿出来的钱,这孩子回去肯定得受罪。
她收不得。
杨婶把糖画强硬地塞给她,又把她摊开的手掌掰回去。
“婶不用,婶生意好着呢。”
·
回去的路上,玄呦小口小口地咬着手上的糖画,那画的是漓江最出名的莲景,她心里想着事,这一路上下来才从一侧吃到莲心的位置。
刚做好不久的糖画很脆,她张口咬下去的时候会有清脆的声响。
“嘎嘣。”
“嘎嘣。”
“嘎嘣。”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糖碎裂的声音,她莫名地想哭。
眼眶几乎是同时热起来的,泪水从颊边淌下,黏黏糊糊的,和嘴边的糖一样黏。
要是杨婶是她的娘就好了,杨婶会对她很好。
……其实娘以前也是很好的,在那算命的来以前。
玄呦抬手迅速把脸上的泪痕抹掉了,更加大口地吃起了糖画。她低头看了看走前杨婶又塞进她怀里的包子,被黄纸包着,大概有两三个吧。
今天得快点吃了,她想。
糖画吃到最后的时候,玄呦鬼使神差停了嘴,她有些发愣地看着被剩下来的一小块莲心。
她突然想起——
今天妹妹学会叫姐姐了呢。
……就留她一口吧。
她家穷,因此住的偏僻,甚至房屋有一部分都是她爹砍木搬土自己建的。
玄呦走到家门的时候还剩半个包子,她想了想,打算直接抓起那半个往嘴里塞,伸手刚刚拿起的时候却看到了下面压着的几枚铜板——是杨婶偷偷塞的。
“铜钱!你这小鬼又上哪野混回来了?”
远处突然传来她娘的喊声,玄呦来不及多想,吓得赶忙把那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去,却不留神把黄纸里的铜板撒了一地。
“好啊!”她爹从离她最近的屋子里走出来,手上装得满满的水桶重重一摔,桶没倒,水波却漾个不停。
她爹指着地上的铜板,怒气冲冲,“你妹妹治病的钱都凑不够,你竟然还偷拿家里的钱出去胡吃海喝!你有没有良心啊,啊?”
“这不是——”
她没有解释的机会。
“不是?”她爹怒极反笑,“那你说说这钱哪来的,你能凭空造出来不成!”
玄呦大喊道:“这是——这是别人给我的!”
“别人?且不说这个别人有没有什么可信度,你拿到钱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给妹妹买药治病吗?你刚刚分明就是想私吞!你连你的爹娘妹妹都不信任、都不在乎了吗!”
“我没有!”
她爹还想再说些什么,玄呦立刻把目光投向她娘,几乎求救似的望着她:“娘你说句话呀,你信我的对不对!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不是……”
玄呦的话止住了。
“我就说吧,这些阴孩都是冥域的小鬼,狡猾得很哪。”
她娘紧皱着双眉,焦急地看向说话的那人,“那道长你说,该怎么办?这邪祟该怎么除?”
玄呦没想到这算命的也在。
她当然记得这个人,可以说她如今这个地步全都拜眼前人所赐。
眼前人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她八字全阴,阴孩是也。身上煞气又极重,这是她生来便带有的,除不得。你们二位又不忍伤她性命,虽然已改其名姓为招财之意的铜钱,但随着她年岁渐长,煞气便会愈重,到时候想压也压不住,反而会祸及周围人。您看,您屋内的那小千金不还在躺着?这时日若是长了,恐怕性命也是难保。”
她爹急了:“那你倒是说怎么办啊!”
他没忍住吼了一声,可能后知后觉这样对知命数的道长不太恭敬,态度又一转,“这次请道长前来就为的是此事,实在是不忍心看小女殒命,还求道长指点。”
道长故作为难:“我也是想帮,可……”
“道长请直说。”
他长叹一声,“我实是不忍。救人事大,可这银两……唉,你二位怕是负担不起。”
她爹她娘对视一眼,神色紧张起来,试探着问:“要多少?”
他抬手比了个五,又极快地为自己辩解。
“钱财这种东西是身外之物,有救人之法的神明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但那些索命的小鬼贪财啊,没点铜板引去他们,我这边也不好施展……”
玄呦心想,放屁。
这种人真没担当,干着这种骗人钱财的事,还每每都要给自己找个开脱的借口。
她是真看不起。
于是玄呦挑衅似的喊了声:“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把自己摆的那么圣洁干什么?”
算命的也不与她辩驳,只是哼了一声。
因为他知道她爹娘会怎么选。
“住口!”她爹几乎是立马开口。
她娘也说:“铜钱,别乱嚷嚷!”
玄呦看着他俩冷笑,大概是那算命的说话真有几分对,她身为阴孩,身上邪气重,眼下心里真是有一股发不出来吞不下去的恶气。
她想发泄,却无从发泄。
其实她知道,她爹娘未必不怀疑这算命的的真假,可——药实在是太贵了。
起初他们几乎是砸锅卖铁,把全部家当都压在给妹妹看病买药上,可这么久了,病不见好,药反而是越买越多,越买越贵。
他们担不起了,连吃饭都快变成难事。
有时候玄呦想,爹娘定是知道她每日都受杨婶接济的,于是才心一横,干脆每日不操心她的饭食。她爹娘定是知道她在外有饭吃,才做出这一副不爱她的样子,不顾她冷暖的。
她理解。
她都懂。
这破道士要的钱再多,也多不过这些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药钱。
人总得信点什么,对吧?
万一就活下去了呢?
“那第一个要除的小鬼——”
玄呦回过神时,那道士已经走到她身前了,手上还捻着从地上刚刚捡起的一枚铜板。
她心里隐隐已有预感。
算命的在温和地笑,对他身后不远处的她爹娘边解释边动作。
“——就是这阴孩了。”
他伸手把那枚铜板压上她的眉心。
玄呦当即叫出声来:“啊!疼——”
疼疼疼疼!
又疼又烫!
眉心像是有火在烧,把那铜板烘得滚烫,直像烧红的铁烙,她被烫得下意识就想要跑,却动弹不得。
没想到那道士在这方面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求助最亲的人——
“娘!娘你救我啊!娘我好疼!真的好疼!救救我!我要死了!救救我!啊——”
玄呦不想哭,可眼角止不住流泪,她一遍一遍地大喊,可她娘一点不做声,只在她声音渐渐弱下去,留下哽咽和抽气声时说了话。
她娘目光躲闪,不太敢看她。
“铜钱,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昂……道长说了,这是要逼出你体内的活鬼,只要那小鬼——”
“夫人,”算命的打断她,“你怎么知道现在在这里求饶的不是那活鬼?”
她娘就闭了口。
“你逃不掉了。”算命的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玄呦斜着眼瞪过去。
“你的爹不信你,你的娘不信你,你没有人救了。哈哈哈……”道士在她爹娘看不见的角度低低笑了,为眼前这幅场景给出他自己的评价,“——喜闻乐见。”
玄呦想不通,她额前的痛慢了些,剩下一阵一阵的刺痛,她就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算命的不给她理由。
“没有为什么,我说了,喜闻乐见。能拿钱,还能享受一番折磨人的快感,何乐不为?”
“……我要告诉我娘。”
道士只是笑,不理会她的威胁,后退几步皱着眉头对她爹娘哀叹。
“啊,这真是!”
“怎么了?”
“这活鬼已然侵入骨髓,除不尽了啊!”算命的一脸“我已尽力”的遗憾,“她生来就是阴孩,如今年岁已大,时日已久,我只能施了法,让这铜板在她额间日夜压着邪气,别的再无能为力!只能压着这边的活鬼好好想想救小千金的法子了……”
玄呦站得远,头脑现在也有些晕,听不太清,脑门上的那枚铜钱怎么都扣不下来,反而还渗了血,她只能捂着额前淌下的血想要靠近,却对上了她爹娘忌惮的目光。
“我不……”
她下意识想否认的话被那道视线堵得结结实实。
她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额上的铜钱四周有可怖的红痕,止不住地往外淌着红色,一弯红、两弯红……交错在她捂着脸的指缝,那红色吞过她的眼睛,将她的眼白衬得越发分明。
玄呦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舔了舔唇。
涩的。
她再也没有爹娘了。
……活鬼本来就不算人了。
·
玄呦从那天起有了新的住处。
她的爹娘怕她冷,给了她好多好多的麦秸。
她睡觉的地方从此看得见星星了。
真好。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会偷偷溜去看一眼看不到星星的可怜妹妹。
那小可怜有时候也睡不太着,又体弱没办法跟她一起看星星。
真可怜。
“他们说我是活鬼,”玄呦趴在床前,小声对妹妹说,“我说姐姐不是,姐姐是人,你信吗?”
她妹妹用还不流利的话回答。
“是、是姐姐呀……”
反正都是她姐姐。
玄呦就把白日里剩下的碎糖片塞进她的手心。
对了,忘了说。
她的妹妹有一个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那是在她还不是活鬼的时候帮爹娘起的。
——泠夕。
玄泠夕。
好听吧?
插入书签
在木子和一一她们夸自己名字好听的那个晚上,泠夕想起了她姐姐。
“我姐姐的名字比我还要好听呢。”
小孩总是骄傲的,喜欢拿自己爱的人去得意洋洋地显摆。
“那叫什么呢?”
“叫……”
是啊,叫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印象却都是模模糊糊的,“反正、反正就是特别好听!”
她姐姐温柔着呢,名字当然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