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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朝霞
在招生录取阶段,千里之外的父母,同样焦急。关键时刻,我的小姨伸出了援手。作为市机电局物资调配科长,计划经济体制下,她握有重要的分配权力。
这年代,物资供应极为紧张,生存成本被压缩到极限。穿衣需凭布票,每人每年限购两尺;食物凭粮票限量供应;白糖更是如同处方药一般,肝炎病人凭医院证明,才能买半斤。
无论是卖菜、卖米、卖煤、炊事员,尤其卖肉的——地位颇高,即使当地党政一把手主动给打招呼,他们也仅是鼻子里哼哼,活成了高攀不起的模样。
物资奇缺。买来一副轴承能让县农机厂救活一台车床,买来一卷电线能照亮一个村寨。驾驶员因能顺便搭人载货,获得额外好处,个个地位显赫。若谁能介绍买来辆汽车,名声定会超过县委书记。
我小姨的角色,堪比现代版的阿里巴巴,常人能遇上都属幸运。
她联系了下属专区物资局主管,受宠若惊的主管,马上找到他的下级,即我县物资局长兼副县长。而副县长的至友,正是我们公社新到任的书记。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
在公社推荐第一关,新书记在电话里立刻做出了承诺。在县“招生办”政审关,副县长正积极活动。南下干部出身的副县长,可谓我的命中贵人,为方便我来县城,还在县招待所为我订下长期免费包间,说是“常来县里玩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又把我接他家中宴请,陪宴还包括他八十多岁老娘。宛如市井中,皇族现身。
有人说,“人生是由各种体验叠加而成”。而当这体验突然降临,我却太过不安和紧张。说话也变得结巴了,不停地搓手。一桌大鱼大肉,我却没吃出啥滋味。
多年的思想教育和政治学习,难道不如物资部门一个电话?这可能吗,审查不再重要?我的想象力似乎再不够用了。
接下来几天里,受小姨之托的专区下属,频繁地向县里探询情况。由于出现了白卷人物张铁生,招生有变,导致他们惊慌失措,一天之内多次电话,直至副县长快要告饶:再不要打电话了,注意影响。是的,是的,不再看文化成绩了,面向工农兵,但仍有百分之五的“可教子女”名额。是的,努力,我们正尽一切努力。
仅半小时后,副县长便主动解禁,喜形于色地转达了来自县“招生办”的最新消息:
此次文化考试与全国一致,宣布无效,但“招生办”仍在积极寻找我——超乎想象,我的文章被阅卷组传阅,打出了史无前例的100分!
人抬人高,我成无价宝。县领导还特意捎话,是否愿意屈就县文化馆。全国均已将考试试卷卖废纸了,他们却仍在较真。他们希望我去,阅卷老师都想见见这梨花带雨的状元妹子,啥模样。
撞大运,还是事出必然?毕竟三年的孤灯夜练,某日出来一展拳脚,理应亮眼一片。
让人敢信吗?太不可思议了。哪天我也把这一切讲述给幺妹乐乐。
……
公元一九七三年十月三日,我伫立在冷清的龚滩码头。
身着旧军大衣,心中情感汹涌。脚边行李,比三年前多了张“入学通知”和幺妹做的鞋……
昨日,全村老小一直送我到村头小学边。专派送我去镇上乘车的幺妹哥,挑着一担牛肉。结算下我三年的工分钱二百多元,队里一时拿不出,我再三说不要了,不想队里竟为我杀了头牛。此时幺妹忽然跑上来,将一双布鞋塞给我(土家文化中,做鞋仅限于阿妹给情郎,妻子给丈夫)。我既惊讶又幸福。自参加“基建队”以来,我竟再无与她说话的机会,她终于勇敢地站出来。而此时她虽面带着笑,却努力咬住嘴唇,眼闪泪光。我轻声向她承诺,毕业后回来娶她。
……下放三年,如梦一场。想起曾经的同行人,我的目光在对岸绝壁下搜寻,却只羊未见。
这几天,我默默收拾行李、办理手续,并不激动。是现实还是梦境?百里挑一的招生考试,仅上过一学期初中的我,参与文化大比拼,还能有意外?更没忘记,自己政审“见光死”的身份,以及副县长事前就安排人給作了相关工作,并找人把我那惹事的五屉柜给送去,办手续,我仍不得不面对“袁文教”的愤懑:“有的工农子女都还没走……”
但直觉告诉我,这不可能。因单名者重名多,或许通知出错,没来得及发现?事已至此,也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查出来大不了……我倾尽毕生的勇气和运气,寄希望于蒙混过关。
满江白浪。船笛拉响,在峡谷回荡。
远方灰沉沉的云底,已露出了透亮的曙红,那是朝霞。我似乎被陡然唤醒:走了,是我,从此去读书了?直到此刻,我才确信无疑!
重生般,止不住泪水直涌。仁慈的上苍啊。
告别了,这片让我既爱又怕的土地,它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而大枫树下,恩养、成就了我的父老们,以及我们必将崛起的民族啊,却注定还将……
凝视着江水和远方的霞光,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即将一片光明。推己及人,我终于听懂了木叶河那日夜不息的诉说,明白了它将奔向何方——那是世世代代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和向往!
滔滔大江啊,千回百转,承载着亘古不变的渴望;它无视任何民族、语言、肤色的标识,它漠视一切所谓信仰;世间任何高山,都休想挡住大江东去,滚滚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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