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大王往日说，等高楼建好了，有空就去看看，不知今日可否有空？”
　　“啊，今天，可以，现在吗？”
　　“臣下不敢定夺，全凭大王心意。”
　　“那就现在去吧。你带路……”
　　卫道张了张口，又把涌到喉咙里的话咽回去，卫鬼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垂着眼，自嘲地笑了笑。
　　“还请大王保重身体。否则，师父回来了，也会为大王感到难过的。如今天冷，再多加一身衣裳吧。”
　　卫鬼的徒弟倒是还在，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如今学会掐着点提醒了。
　　卫道将对方看了一眼，对方就走上前来，伸手给卫道披了一件鹤氅。
　　见卫道看过来，他对卫道露出一个疏离又冷淡的笑容，轻声问：“大王是有什么话要吩咐属下？”
　　连自称都一模一样。
　　他是随时跟在卫道身边的，自从卫鬼离开之后，他就顶替了卫鬼的一切职务，卫道顺便给他升了职，于是，他像从前的卫鬼一样给卫道打理身边的生活事务，几乎寸步不离，也收了一个徒弟，跟从前的他很像，每时每刻都让看见他们的卫道感到被提醒，好像卫鬼还在。
　　“大王又忘了我的名字？我叫纪律。师父请大王给我取的，还记得吗？”
　　他给卫道理了理衣服领子，收回手，后退一步，看向卫道。
　　卫道最近常常休息，以至于刚醒来的时候，记性不大好，看见纪律，喊卫鬼的名字，纪律倒是没有生气或在意的意思，就是每次都对卫道笑一笑，笑得卫道毛骨悚然，然后用教小孩的语气对卫道解释情况，尤其说清楚自己的名字。
　　他也没有刻意一字一顿，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念出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卫道，毫无感情地弯了弯眼睛，又很快恢复原样，在卫道身边照常打理事务。
　　他还会看着卫道，面无表情地抬眼，轻声问：“还没想起来？”
　　卫道自从卫鬼不在身边，他就再没把纪律这两个字忘记过，任谁这么被提醒也没法再忘，他只不过是刚醒过来的时候，稍微比其他时候懵了一些些。纪律是随时都在卫道身边的，卫道休息的时候，他就在同一间房内的外床。
　　正常的鬼族都不需要睡眠，如果休息，要么生病，要么不高兴，要么太无聊打发时间，要么陪着玩，卫道大多数时候在生病，小部分时候不太高兴，偶尔无聊，最后一种通常都是纪律照顾卫道，但他每次都醒得比卫道早得多，而且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睁开眼。
　　卫道往往可以在每次醒来看见纪律就坐在一边，有几次，他怀疑对方压根没睡着，于是非要纪律先休息，纪律看得出他的打算，但没说什么，答应了，先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睡过去了，卫道就那么坐在床边看着纪律睡，这是卫鬼和纪律以前为他做的事情。
　　对大部分鬼族来说都很正常。
　　但卫道听纪律的呼吸声确实是平稳了，看眼珠子也是稳的，应该是睡着了有一阵子了。他才稍微放松，困意就席卷而来，卫道猝不及防，困得眼一闭，头一低就险些坐在椅子上睡过去。
　　这个时候，他一睁开眼，就看见纪律正坐在床上，在他面前，睁着眼睛，十分无奈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卫道当时就打了个哆嗦，有点冷，闭了闭眼，试图逃避现实。纪律没出声，伸手拉了一件之前放在边上的衣服，给卫道披上了，又拉过卫道的手，捂了捂。
　　卫道又打了个哆嗦，慢慢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如果就这么坐着，可能用不了一会就能再睡过去，纪律已经醒过来了，这是事实，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是他闭着眼睛，不止是有点冷，还有点害怕，睁开眼，看见纪律，心里居然骤然松了一口气。
　　连自己也有些惊讶。
　　纪律似乎没有感觉，只是拉着卫道的手，轻轻蹙了蹙眉，抬眼看了看睫毛颤抖着才睁开眼的卫道，仿佛一只大尾巴灰毛狼在看哆哆嗦嗦刚从冰窟窿河水里爬起来的白兔子，那种感觉很奇怪，卫道眨了眨眼睛，认定自己是看错了，再看果然恢复正常，又不知道为什么好像遗漏了某些重要信息。
　　卫道当时是有点不太明白的，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注意这个了。
　　纪律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极其像卫鬼说话的语气，低声问卫道：“难道，大王是在难过吗？”
　　声音很低，即使卫道和纪律的距离已经非常近，卫道也几乎没有听清楚这句话的完整意义。
　　“你在说什么？”
　　卫道有点激动。
　　可是他自己不明白为什么。
　　于是，卫道皱了皱眉，看向纪律，奇怪地问：“你……刚才在说什么？”
　　他似乎想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那样询问纪律。
　　纪律破天荒露出一个自嘲又生动的笑，以至于卫道有点恍惚，仿佛看见一个医学院解剖室夜间石膏像突然活了过来那样，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他从没见过纪律以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又像一块冰变成火在燃烧，一个冷若冰霜的室友突然对他露出活泼热情的笑容。
　　这根本上属于不可能的事情。
　　但发生了。
　　卫道懵了。
　　他下意识喊了一句卫鬼的名字，呐呐的，像喃喃自语，连自己也没怎么听清楚。
　　纪律的听力比他好得多，听见之后，抬眼看了他，又似乎并不在意，所以只是自己收敛了笑容，还和之前一样，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卫道有点头疼，望着纪律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倒似乎是个本能的求救的姿态和神色。
　　纪律的脸色就比之前难看了些许，面无表情地看着卫道，松开卫道的手，言辞平静地规劝说：“大王身体虚弱，夜间风大，还是早些去休息好。”
　　卫道有点怵他这个样子，又恰好那时候咳嗽起来，嗓子有点不舒服，闭着眼睛在纪律床前缓了好一阵，稍微好些了，立刻就要回自己的床上去，有点腿软，第一次没站起来，自己睁着两只不怎么看得清楚的眼睛，眼神全是茫然，脸上懵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纪律微不可察摇了摇头，似乎又笑了一下，只是这次的笑，卫道笃定是幻觉，因为他根本没看过去，脑子也嗡嗡的，就算本身面向另一个方向，眼角余光看见了笑，也肯定是假的，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状态不好，所以才看错了，有一就有二。
　　之前都看错了，现在肯定也是看错了。
　　卫道在这一点格外肯定。
　　于是，他眨了眨眼睛，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揉眼睛。
　　他几乎要把今夜的事情当作一个梦。
　　纪律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将卫道抱起来，像长辈抱着一个晚辈，送到另一边里间的床上，将人放下，盖好被子，给卫道理了理散在边上的头发，低声道：“大王，一夜好梦。”
　　又有一点像中年人抱着年纪很小的孩子。但，新奇、乐趣和珍而重之的分例，完全反过来了，倒好像变成了强盗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财宝，一身血气，身后是刚被杀死的念出芝麻开门的阿里巴巴。
　　卫道不太敢动。总觉得自己好像下一秒就要人头落地。
　　这已经不是奇怪的范围了。
　　卫道闭上眼睛，又不放心，于是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还站在自己床边的纪律，他还没走。
　　纪律弯下腰，就站在卫道床边，轻声道：“大王，睡吧。”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平时那种不带感情没有波动的笑意，眼珠子转了转，定定地看向卫道，语气平和地问：“大王是需要听睡前童话故事吗？”
　　卫道连忙摇了头。
　　他听故事一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没听完就睡着了，要么听完了也没有睡着，前一种会让他感到自己亏了，连一个故事都没有听完，想起来就下次也睡不着了，这样不行，后一种会让他感到自己更亏了，好不容易撑着晚上要睡觉的习惯，躺在床上听完了故事，居然睡不着！
　　那怎么可以？
　　再说了，如果他睡不着，少不得大晚上辗转反侧，就算是在自己床上，纪律就在差不多对面，共处一室的距离，不能说完全没有隐私，至少在完全没有睡着的这种事情里，卫道是瞒不过去的，他可一点都不想晚上发现床头站了一个人正在看着自己。
　　那是会留下心理阴影做噩梦的。
　　糟糕透了，想一想都糟糕透了。
　　纪律往后退了一步，轻声说：“那就请大王安歇吧。”
　　卫道看了他一眼，总感觉他说安歇两个字是在谐音安息，让他早死早超生似的，怪，而且即将超出怪的范围，目光下移，他看见纪律没穿鞋赤脚站在铺了整个卧房的地毯上，突然异想天开似的，极小心，看向纪律模糊的脸，轻声问：“要不，你过来跟我一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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