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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
翌日,裴瑾瑜揣着满心的期待醒过来,在顾珏与裴度的陪伴下用过美味的早点,听过美妙的旧戏,好不容易熬到午时便迫不及待地要去采荷。
“等用过午饭再去吧,”裴度劝她,“那个时候池边更暖和一些。”
但裴瑾瑜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加整整一个上午,不想再继续等,她拉着裴度软磨硬泡一顿撒娇,终于得偿所愿。
“给小娘子再拿件半臂来。”裴度吩咐一旁的婢子,哄着裴瑾瑜在襦裙外多加一件半臂,再严严实实地披上一条赤地卷草蝴蝶纹蜀锦帔巾。
裴瑾瑜偷偷将肩上的帔巾往下扯了扯——对今天这个天气来说,这条帔巾显然是太过于厚重了,但只要是能亲手为表兄刻的瓶子采荷,就算是让她再披一件丝绵袄子也可以。
她悄悄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顾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眯了起来。
荷塘中荷花亭亭,一池粉妆碧色。行至水边,便有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裴瑾瑜在裴度的注视下把帔巾紧紧拢到下巴颏儿,乖乖地在凉亭内坐下,她冲着他眨眨眼,裴度被她闹得没脾气,揉了揉她东张西望的脑袋,便让家中仆役赶紧下塘。
顾珏在一旁负手而立,与裴度一同看着裴瑾瑜指挥仆役们采荷。裴瑾瑜根本坐不住,早就重新站了起来,她踮起脚向远处望,专挑那种仍泛着青意的荷苞让人去采,采上一朵,仆役便淌水回来奉给她看,来来回回几十趟,终于叫她寻到一朵尚且看得过眼的。她兴高采烈地从身后婢子手中接过瓶子,将那荷苞插进去好一番欣赏,便连瓶带花一并又递给婢子。
“阿兄,”她娇娇地喊,“我想去荡秋千!”
裴度新给她做成的那架秋千正在凉亭边上,裴度一挑眉便要拒绝,顾珏却已经状似不经意地抢先开了口:“子越,是用我先前给你那图纸做成的?”
裴瑾瑜道:“正是!阿兄,你就允我荡一会儿嘛!你不允我玩它,干脆当初就别给我做这个秋千嘛!它这么孤零零的,可惜了表兄的好图纸,也可惜了你辛苦寻来的好木头!”
裴度无奈:“行,你去吧,但只许荡十下,满十下就给我下来。”
裴瑾瑜喜得径直向着秋千跑了过去,她身后的婢子们呼啦啦也跟着跑了过去,裴度与顾珏一起在后头踱步跟着,便见裴瑾瑜直接站在秋千上,命令婢子们用力将秋千推高。
裴度大骇,拔起腿就要去拦她,顾珏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子越,难得阿玉能这样高兴一回,就由她去吧。反正只荡十下,出不了什么事。”
秋千已经荡了起来,乘着秋千的裴瑾瑜仿佛飞在半空中,轻盈的衣袂恣意而扬,随风轻轻柔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惹得她在空中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裴度抬起的脚默默地放了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裴瑾瑜言出必行,果真只荡了十下便让婢子们稳住秋千将她扶了下来。刚一下来她就感到喉间一股咳意,她急忙咽了几下口水,硬生生将那股咳意压了下去。
“阿兄!中午还吃昨日的那种清风饭好不好?”裴度已经携着顾珏走过来了,她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身上不适,连忙想了个话题。
“好,随你。”裴度应承着,转头吩咐仆役速去厨房知会一声。那清风饭性凉,对裴瑾瑜来说多吃无益,但她一年到头也就吃这么两三回,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吧。裴度摇摇头,他看着前面脚步欢快的裴瑾瑜,心道阿玉这几年将养得不错,是不是可以适当地宽松一点,让她过得更开心一些?
三人在席间坐定,等厨房上菜。
有一婢子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盒上前来,玉盒里装的是昨日七夕抓的喜蛛,已经让它在盒中结了一夜网,今日打开来看,若是网结得又细又密,就算是家中的小娘子得巧了。裴瑾瑜依例亲手将玉盒打开,见里面的网果然是结得又细又密,身旁仆婢们立马奉上滔滔不竭的吉祥话儿,她看着盒内的蜘蛛网,忽然又感到喉间刺痒,刚刚那股被强压下去的咳意卷土重来,从喉咙眼儿直直冒到嘴边,她抬袖虚掩住唇鼻,借着把玉盒递给婢子的当口十分克制地轻咳一声:“咳,把玉盒放起来,里面的喜蛛便放生了吧。”
裴度竖起耳朵:“阿玉,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瑾瑜没法咳出来,这股来势汹汹的咳意刺挠得她浑身难受。她强忍着,面上丝毫不显,冲着裴度莞尔一笑:“阿玉没事呀,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上饭?”
裴度心存疑虑地端详她一番,终究还是继续妥协,着仆役去厨房再催。一催再催之下,厨房那边终于紧赶慢赶地开始上菜。这清风饭是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制而成,制成后需要用冰镇上一段时间,如此食用方佳。昨日做的那回已经耗去了不少冰,不妨今日裴瑾瑜突发奇想地要再点一次这清风饭,厨房那边已经把能找到的冰都用上了,这才算是勉强做成。一并上桌的还有白玉莲子羹、冻酥花糕、透花糍等诸多消暑宜人的吃食,裴瑾瑜略一点头,姑且还算满意。
“表兄,你快尝一尝这清风饭,”裴瑾瑜拈了一块花糕细细嚼着,“我家厨子做这个做得极好。”
顾珏便依言尝了一口,笑道:“果真好味道,但阿玉可千万别贪凉多吃,这里面添的都是性凉的东西,吃多了不好。”
裴度也道:“是啊,都是些凉物,还拿冰镇过,今年不许再吃了。”
裴瑾瑜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嘴,她放下手里的那块花糕,转而连吃了几大口清风饭。这几口凉飕飕的清风饭一下肚,那股咳意竟猛然冲开她的压制,引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裴度箭步跃到她面前,挥开一众围过来的仆婢,亲自搀住裴瑾瑜给她顺气。
顾珏也连忙上前查看情况,只见裴瑾瑜已是面色涨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双手举在半空中胡乱抓着,原本嫩粉色的指甲已经透出不详的青紫之色,剧烈的咳嗽引得她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抽搐着,不一会儿工夫,她身上衣衫便已经被冷汗浸透,看起来既无助又可怜。他将围成一圈的仆婢疏散开,给裴瑾瑜留出的充足而通畅的呼吸空间。陈叔已经去延请大夫,顾珏便不远不近地站在裴度身后——这个位置他选得十分讲究,在其他人看来他这是一副十足关心的姿态,而前面的裴度与裴瑾瑜无暇回头看他,便不会有人看到他眼底那层舒心的笑意。
陈叔很快便带着府上相熟的大夫回来,大夫熟悉裴瑾瑜的病情,马上着手施针,又让仆役熬一份常用的汤药来。顾珏看着兵荒马乱的柳府渐渐安定下来,便招来陈叔,让他等裴度忙完后转告裴度自己突有急事,先行告辞了。
出得柳府,他径直向着江北街走去,不待他走到许家食店门口,沈象便如一阵风般现身在他面前。顾珏急问道:“慕小娘子如何了?”
沈象道:“尚在昏睡。”
顾珏攒起眉头,他心中悬起的石头谈不上放下了,也谈不上没放下。
沈象瞅着他,又道:“扬州都督已率援军行至城外三十里处。”
顾珏颔首道:“象伯,随我去趟宋府吧。”
二人到达守业巷巷口的时候,沈象却忽然顿住脚步,不肯再往巷子里踏进一步。
顾珏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宋府大门,转回头对沈象道:“象伯若是不方便,我自己进去也可以。”
“倒也不是……”沈象踟躇着,他往前挪一步,又停了下来,“也不是不敢进去,只是我……”
沈象这厢还在裹足不前,已经又有人走进了守业巷,与巷口处的他们擦肩而过。
沈象愣愣地看着那人。那是个生得十分瘦小的小郎君,观其身形绝对不超过十岁,那小郎君背着一个颇大的书袋,一副刚下学堂的样子。他进巷口后又向前走了几步,忽觉背后目光灼灼,于是也停了下来,面露几分警惕问道:“敢问二位是哪家的郎君,看着有些面生。”
顾珏含笑作揖:“我们是守业巷宋家的亲戚,自柳城远道而来,想要拜访宋翁。烦劳小郎君通报一声。”
那小郎君道:“我没听说过我家在柳城那边有什么亲戚。”
顾珏道:“小郎君照此通报即可,见或不见,还请你家阿翁亲自做决定为好。”
那小郎君推开宋家大门迈了进去,过不得一会儿便折返回来,重新给他们打开了门。他引着他们二人进府,时不时地瞥他们一眼,看起来对他们很好奇,但最终什么都没问。他将他们带到正房门前:“阿翁就在屋内,你们进去吧。”
沈象自进府后就一直闷着头向前走,这时才抬起头来紧紧盯着那小郎君离去的背影,直到他拐进一间厢房合上了门,再也看不见。
顾珏抬手抚上门,以眼神询问沈象是否可以开门,沈象全身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起来,见他僵硬地点了头,顾珏便轻敲三声,轻声问道:“宋翁,我们可以进去吗?”
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却带着嘶哑之音的“进来”,顾珏应声将门推开,屋内萦绕不去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宋鲁正半靠在窗边榻上,见他们进来,笑道:“屋子简陋得很,这位小郎君随意便好。”
顾珏一边作揖,笑道一声“冒昧来访,叨扰了”,一边飞快地瞥了沈象一眼,这位宋翁刚刚那句话里只招呼了自己,并没有招呼沈象的意思。
沈象显然更僵硬了几分,他木着脸跟在顾珏身后,顾珏寻了块席子坐了下来,他便在顾珏身后席地而坐。
宋鲁见顾珏颇为自在地坐了下来,便微微转过头来,与顾珏相对而视。顾珏此时才得以看清楚他的右脸,他这右边的半张脸上爬满了烧伤的痕迹,粉嫩的新生筋肉交缠在黑皮死痂之中,仿佛分别组成了两张毫不相干的面皮,当略微做一做表情时,这些粉的肉黑的皮便互相激斗起来,似乎一定要决出个胜负,看谁去谁留。
宋鲁认认真真地打量着面前的顾珏,他知道自己认真起来时的眼神有多么的锐利难挡,因此这位小郎君竟然能扛得住自己的这番打量,还能做到面不改色,让他略有改观。
顾珏听到宋鲁问自己:“小郎君的来意老夫已经猜到了,只是不知道小郎君是沈氏的人,还是顾氏的人?”
顾珏微微一笑:“宋翁希望我是哪一边的人?”
闻言,一直沉默的沈象终于忍不住出声骂道:“我义父问你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答什么,把心眼儿收起来,少给我耍花招!”
宋鲁哈哈大笑,他这才抬眼看向沈象,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喜欢这位小郎君啊。”
沈象抿唇不语,重又低下了头。
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顾珏知道对面宋鲁的视线正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他在等自己的答案。
顾珏收起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他直面迎上宋鲁的目光,正色道:“我是顾氏的人。”
“你与顾将军是何关系?”
“我乃顾将军之子。”顾珏毫不犹豫地对着宋鲁承认自己的这层身份,说罢,他又略带苦涩地继续说道:“顾将军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儿郎了。不怕宋翁笑话,我也是多亏生有一张厚面皮,足够乖巧懂事,才能得夫人垂怜,苟活至今。”
“哦?”宋鲁轻笑一声,“既是如此,你敢跟她作对?”
“以前是不敢,”顾珏面露苦笑,“但人总是会慢慢长大的,长到如今,我自然也有了几分底气。”
宋鲁点了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但若是想把伏龙寨也变为你的底气,来我这里却算是来错了。”他挥了挥手便要送客:“小郎君去吧,恕我不能起身相送。”
顾珏仍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地,不紧不慢道:“我从来都不信所谓人走茶凉,只要离去的人回来将这杯茶重新热上一热,一同围炉品茗的人自然也就回来了。”
宋鲁放下手,眯起眼睛冷声问他:“区区一个五百余人的小寨子,老弱妇孺便占了其中一半,充当兵力谈不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要来何用?”问完顾珏,他又以更加冰冷的语气问沈象:“是你撺掇他来的吗?”
沈象欲言又止,顾珏已经开口辩道:“宋翁息怒,象伯只是我请来的陪客,是我自己要来拜访您这一回的。您说得在理,这伏龙寨武不能以一当十,且劫掠成性已失侠义之心,文不能善读善耕,连自给自足都无法做到,早就不再是当初那支神勇无敌的宋家军了,以它为底气,的确是昏言妄语。但是,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想起伏龙寨,所以,我权且胡乱一猜,还望宋翁不要动气。”说到这里,顾珏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宋鲁越来越严肃的神情,他语气平稳地继续说道:“是寨子所在的山上藏着什么东西吧?这东西藏得严实,如今的那位伏龙寨大当家想来并不知晓,司掌此物的,仍旧是您,宋翁。”
沈象听他这一通毫不留情的分析早已气得瞪圆了双眼,等到听完这最后一句话,他那瞪得滚圆的两只眼睛惊得都快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顾珏余光瞟见他这番反应,心中已经更加笃定三分,那厢宋鲁则是抚掌大笑起来,笑得咳喘连连也不肯停下,他叹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阿文后继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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