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行路

　　初中时读过张爱玲全集，末本末页忘了是谁评论，总之也是位文化名人，形象很正面的。爱才之情溢于言表，所有评论也都在行，比如对《金锁记》的溢美和对《连环套》的批评，最后提到《赤地之恋》与《秧歌》时，说：“张爱玲平生足迹未曾履及农村”，写虚伪的题材必然得出劣质的作品。这句话留给我一个张爱玲逃出大陆，生计无着，不得不投靠美国，照人家给的大纲描出俩小说的印象。时隔十年，真正读到这两部作品，感慨良深，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的中国特色，宣传一向是一种策划，有鲜明的目的。交警张昂拦套牌政府车辆的奔驰越野被撞，于是就封了一等功，称为英雄。我疑心是转移注意力不叫大家追究那个车背后更多的故事，但不管怎样，这种铺天盖地的红色宣传，抓一个典型立牌坊，让人感到虚伪和窒息。政治仍然是媒体人的生命线，韩寒所谓“五毛党”即网络舆论导向员真实存在。

　　我们现在，除了公务员，很多人没有劳动保障。工会是摆设，用人单位处于极为强势的地位。事业单位里，“政策性员工”即有编制者，可以终身最轻松但拿最多。房价奇高，需要两代人为之终身劳动，但我以为也不算太离谱，只是这价格应当换来永久财产，而不是七十年租金。奶粉问题爆炸不断，无不是诉说政府监控不力，政策却总是一定、坚持、务必要，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措施简洁列出，套话何益？最可笑是西安要建国际性大都市，就要求每个市民都会说800句英语。建国际化大都市又不是健国际化大酒店，哪里需要那么多服务员？我不禁眼前幻化出一幅一个满腮黄胡子的小伙，由一个满嘴英语的大妈领着，一派憧憬地指向远方的图景，背后是一片蓝天和矗立的城墙。而且为什么是八百句而不是八百零一句，难道有什么语言学的依据？而且这项决定谁来实施，谁来监控，完全无头无尾，成了可爱的笑话，让我怀疑出这个主意的是怎样一个蠢货。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参政意识也非常差，大家不过谋食而已，但愿好风凭借力，惠及我身，处于不公平跷跷板的高一头就好了。

　　我？我不过是个小资分子，根本不要想哪些，所留恋的还是一些阴晴雨雪的片段，所过的是掩耳盗铃但孜孜以求的生活。我和你一样，只要有空间就生长，并且期望有点姿态。

　　回到张爱玲。假如有天我能写小说，就希望有融化裁剪的能力，并一遍遍修改直到每段都有值得咀嚼的秀美。说张爱玲不曾履及农村是不公平的，至少她去探望帮助躲藏的胡兰成时走过。《秧歌》所描述的饥饿，让我在回家路上有种昏昏然的感觉。建国不久后的饥荒我亲耳听外婆说过，当时外公在劳改，为省粮食她割鲜嫩的草尝过后给母亲和小姨打拌汤。母亲说那是为给苏联还债。这可相信。结局我就觉得太戏剧化了，以我接受的舆论，我不知道土改是用这样野蛮的方法，“这是杀人越货”。我见过最粗俗野蛮的人是西安一些出租车司机。农民工并不刁悍，他们没有底气，简直是温驯，可怜。土改与□□，乃至后来的□□，人和人互相倾轧，我们没法想象那种荒蛮的世界，但大家都见过戳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的阴毒者，也就理解□□和□□的混乱。

　　很庆幸张爱玲走了，当我不理解今天的事，对照过往，原来是遗风犹存。她于上海申请去香港时，先被当作奸细给脸色，并损坏了最后一件自小带着的藤金镯，申请成功后就立刻受到礼遇，就像送走灶王爷，让她“上天言好事”，出去“宣传人民政府的亲切体贴”。办事的人是“新投效”来的——其实可以理解。世界怎可能是简单光明的一面。在罗湖等候时，深圳这边的大兵不忍他们在香港警察的吩咐下在毒日头底下候着，指给他们树荫，“种族的温暖最后一次像潮水般淹没”。这些都笔有千斤，写出来字都像是着重加黑的。以前我以为她走是因为与新社会的工农兵文化氛围不合（想想《倾城之恋》怎么变成样板戏），原来是她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并看出种种弊端了吧。汉代官员管理地方叫做“牧民”，几千年后大家自由多了，但依然没有权利，性质还是放牧，大家都希望牧的好些。

　　《赤地之恋》的结尾，是满身伤痕、满心反..思想的主角愿意回到大陆，似乎是要进行反..事业，让我寒了一下。结得有点仓促。从艺术性来说，这两部都是很好的小说，推翻了张爱玲过去的凄艳与情感化，触到更深重的人世情怀，于她是突破的。《秧歌》的土改和《赤地之恋》的□□部分都写的沉实，比较不喜欢的是朝鲜战争的记叙，尽管是最沉痛，但也许因为这是她听说而采集的资料，或者是实在和我所受的一贯教育背道而驰，完全没有共鸣了，故感觉单薄。五十年代的张爱玲就说，这里最不缺的是人。还有很多，都触目惊心，是今天大家说的。这两部作品，也都是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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