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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北调的命令中,除了职责,还伴随着品级的擢升,越级拔擢为从四品北疆督粮道,专司前线数镇大军的粮草筹措、转运与分派事宜。这在承平年代堪称殊恩,但在眼下,这道晋升的旨意却沉甸甸地压在了张明义的心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顶从四品的官帽,不是对他江州政绩的褒奖,而是用前线数十万将士的生死、用帝国北疆的门户安危、乃至用他张明义个人的身家性命换来的。朝廷或者说将他推到此位的各方势力给了他级别和名义上的权限,同时也将最大的责任和最烫手的山芋塞到了他手里。成了,是分内之事,未必能完全归功于他;败了,或稍有差池,他便是万夫所指、平息众怒的最佳替罪羊。这份“恩遇”,如同淬火的刀锋,寒光凛冽,却也危险至极。
接到命令后,张明义几乎没有任何耽搁。他深知,北疆的粮食危机刻不容缓,每耽搁一天,可能就意味着更多堡垒的陷落,更多将士的枉死。他仅带着少数精选的、在江州时便证明忠诚干练的属吏和护卫,轻装简从,即刻北上。
此去北疆,千里迢迢。他选择了相对隐秘但更为艰苦的陆路,而非可能已被各方势力盯上、盘根错节的运河漕路。时值深秋向严冬过渡,越往北走,朔风越烈,寒气刺骨。他们跋涉于逐渐荒凉的官道,风餐露宿,有时为了避开可能的眼线或利用更快捷的小径,甚至需要穿行于山路野径。
沿途,他并非一味赶路。他利用自己督粮道的身份和新获的权限,谨慎而迅速地查验沿途几个重要粮仓和转运节点的情况。所见触目惊心:仓廪虚报存粮、账目混乱不堪、硕鼠横行、本该运往前线的粮食被以各种名目截留或“损耗”……这些问题,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此刻无暇也无力立刻全面整顿,他的首要目标,是将手中能直接调拨的一批救命粮,安全、快速地送到最前线。
接到押运首批救命粮的命令后,张明义没有立刻大张旗鼓地行动。他首先做的,是故意在有限的范围内,放出了几个相互矛盾、真假难辨的消息:
对州府粮仓的胥吏,他严令清点甲字仓存粮,并征调大量民夫车辆在附近集结,营造出将从甲字仓起运、走官道大张旗鼓北上的假象。
同时,他却暗中派遣绝对亲信,持他的手令和兵部勘合,秘密前往更偏远但存粮相对扎实的乙字备用仓,进行实际装运准备。
启程日期,他对外宣称是“三日后吉时”,甚至煞有介事地请了道士做法事祈求路途平安。而真正的出发时间,定在了消息放出后的当天深夜子时。
真正的押运队伍,规模被控制在最小——仅三十辆经过加固和伪装的骡马大车,每车双马,配两名经验丰富的车夫和一名持械护卫。所有人员都是张明义从江州带来的老家丁、或是在当地仔细甄别过的可靠之人,提前集中,断绝与外界的非必要联系。
路线选择上,他彻底放弃了相对平坦但关卡林立、耳目众多的主要官道(漕路在更东边,且冬季部分河段可能封冻,更不可靠)。他选择了一条几乎已被商队废弃的旧驿路,这条路需要翻越两座丘陵,穿过一片不小的荒原,路程更远,路况更差,但胜在隐蔽,且能避开大多数常规的税卡和巡检司。
地形利用:队伍昼伏夜出,白天选择密林、山谷或废弃的村落驿站休息、隐蔽、喂马,派出哨探警戒。夜晚则借助星月微光和熟悉地形的向导,快速行军。
天气掩护:出发不久后,天公“作美”,下起了北方深秋的冷雨,随后更是转成了雨夹雪。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行军异常艰苦,但张明义反而精神一振。恶劣天气固然增加了行军的难度,但也极大地阻碍了可能的追踪和窥探,雨水和雪泥会掩盖车辙和马匹痕迹,能有效干扰敌方判断。
通信与伪装:队伍保持严格的灯火和声响管制。车辆的关键部位都做了处理,远看与普通商队无异。张明义本人也换上了商贾的棉袍,混在队伍中,不显山不露水。
尽管计划周密,但张明义始终能感觉到那种如芒在背的窥视感。他知道,各方势力的触角远比想象的深。
在穿越一片丘陵时,哨探回报发现侧后方有不明身份的骑手远远缀着,人数不多,但行踪鬼祟。张明义立刻下令队伍加速,并派出一小队精干护卫,利用熟悉的地形迂回设伏。那队骑手见势不妙,很快消失在雨幕中,未敢靠近。无法判断是劫匪、敌方探子,还是某些势力派来“摸情况”的眼线。
在经过一个看似荒废的边境小村时,他们本想稍作休整,却发现村里竟有零星炊烟,且村民眼神躲闪。张明义立刻警觉,命令队伍不许停留,不许取用村里的井水,快速通过。后来得知,那个村子确实偶尔有来历不明的人出没,与北狄的走私贩子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荒原上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能见度骤降,方向难辨,队伍几乎失散。更麻烦的是,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串新鲜且数量不少的马蹄印,从西北方向斜插过来,又消失在风雪中。那绝不是商队或普通旅人的痕迹,极有可能是狄人的游骑侦哨!张明义心头一紧,命令全员噤声,车辆尽量寻找背风的土丘凹陷处隐蔽,所有人刀出鞘、箭上弦,在严寒和恐惧中屏息凝神,煎熬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风雪稍歇,那可疑的蹄印已被新雪覆盖大半,才敢继续摸黑前进。
当朔风城那巍峨而伤痕累累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包括张明义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趟押运,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劫掠或正面冲突,但无形的压力和几次有惊无险的遭遇,让每个人都深刻体会到这条粮道上的杀机四伏。
历经近三个月的艰苦跋涉,穿过凛冽的寒风和漫天的飞雪,张明义一行人终于押送着第一批至关重要的粮草,抵达了北疆前线重镇——朔风城。
城墙高大却布满战争痕迹,空气中弥漫着烽烟、血腥与皮革铁锈混合的气息,往来兵士面容黝黑疲惫,眼神却带着边军特有的锐利与警惕。这里的气氛,与富庶平和的江州,与勾心斗角的京城,截然不同,是一种直接而残酷的生存压力。
刚将粮草交割入库,安排好后续分发事宜,张明义甚至来不及掸去满身风尘,便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洪亮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从辕门外传来:
“明义?!真的是你?!”
张明义蓦然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染尘戎装、披着厚重毛皮大氅的将领大步流星地走来,正是陈望之!数年不见,陈望之脸庞被北地的风霜雕刻得更加粗犷刚毅,皮肤黝黑,唇上蓄了短髭,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此刻正灼灼地瞪着他。
“望之兄!”张明义亦是又惊又喜,快步迎上。
两双因寒冷和长途跋涉而粗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用力摇晃。陈望之上下打量着张明义,见他虽神色疲惫,但目光沉静坚毅,不由得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我接到朝廷文书,说新任督粮道姓张,还想着莫非是你?没想到真是!你怎么跑这鬼地方来了?还管起了这要命的粮草!”
张明义苦笑:“一言难尽。朝廷调令,不得不来。望之兄,你如今是?”
陈望之咧嘴一笑,带着几分军旅豪气:“托祖宗福荫,加上在兵部武库司攒了点资历,前年狄人犯边时请缨来的,如今在朔风城做个参将,专司守城与一部骑军的后勤联络。他娘的,这粮草问题可把老子坑苦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他随即压低了声音,“这里头水浑得很,你千万小心!不过……有你在,咱们兄弟联手,总能把事情理顺些!”
故友在如此危难艰险之地重逢,那份喜悦冲淡了旅途劳顿和肩头重压。张明义心中一定,知道在这陌生的、危机四伏的边关,他至少有了一个可以绝对信任、且熟悉军务的臂助。两人的命运,自长鹿书院一别后,再次在这烽火连天的北疆交汇。而他们面临的挑战,远比当年书院策论中的纸上谈兵,要残酷和复杂千万倍。粮草,将成为他们在这里要攻克的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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