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失手打碎琉璃盏
这边杨素馨已经进来跪到地上,细眉轻蹙,满脸忐忑。后宫女子众多无非是为着绵延帝嗣,生儿育女便是她们最大的功劳,巴彦珠有孕便是如此,只是她已然怀胎七个月,怎么叫做“又有喜了”?
对着我的疑惑苏茉尔正欲细说,我止了她的话头,用下巴点了下跪在地上的杨素馨,苏茉尔会意,对着杨素馨说:“素馨格格,就麻烦你给太后详细说说吧。”
杨素馨领命回话:“奴婢今儿奉了太后旨意,给小主送冷玉如意安胎避暑”,我边听边端起案几上冰镇好的酸梅汤儿,有苏茉尔在一旁盯着,我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地撮着喝,若一气儿牛饮下去,少不得又招她一通好说。打悦心殿回来又是出了身汗,屋子里堆着冰盆子也解不得多少热,正听得烦闷,还是苏茉尔取了唐纱衣裳合着吉祥与我换上,又拿热手巾与我细细拭了脸额颈臂,这才解了些暑意。
“小主赏了奴婢茶水并说会儿子话,小主身边的图塞尔突然晕厥。奴婢想着图塞尔是近身侍奉小主的,若万中有一得了时症可了不得,当下奴婢便僭越以长春宫的名头请了太医,”我放下冰碗,心中暗叹,这杨素馨处事倒是稳妥的。为给巴彦珠安胎,福临亲许了她嫔位,便称得上小主了。宫里头现虽摆着一干身份尊贵的格格,奈何却是待嫁之身,再尊贵亦是无品无级,现下她倒成了这宫里位份最高的。便是孟古青见了她亦是要行礼问安的,一时间巴彦珠风头无两,长春宫的奴才也多了许多体面。
为着这个苏茉尔曾私下里与我说过,我亦觉得这样,于巴彦珠来说太过张扬,福祸难说。奈何她怀的是福临的头一个子嗣,福临看得重兴头足,极愿意给巴彦珠这份体面,我亦不好说什么,总不成明说:你那些大小老婆们会嫉妒吧?只怕福临听了也不会信,况且那些格格们也不会认。果然旨意下来,人人都封了礼物与巴彦珠贺喜不说,一个个笑意盈盈,仿佛当真是打心底里为巴彦珠高兴,我亦只得在心底暗叹: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杨素馨接着说:“太医诊脉却是喜脉,一时连小主亦惊慌不已,想来并不知道缘由。待图塞尔醒来,却又是哭哭啼啼请小主恕罪,倒弄得大家一头雾水。小主只当是图塞尔与宫里侍卫们有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当下唬得面色苍白,还是傅医正说小主安胎要紧,图塞尔才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傅胤祖也在那儿听着了?”我皱了眉问。这后宫里有些不大上得了台面的事,有些眼力见的太医总是会自请回避的。只是这巴彦珠的胎一向是傅胤祖照看,看来他是避无可避了。
果然,杨素馨低了头回话:“是奴婢自作主张,实是因为小主面色不好,奴婢怕有个闪失,总是有太医在旁照看着方好。才求了傅医正留下。”这杨素馨怕是知晓自己给人当了枪使,便想着多拉几个人下水吧。
我不置可否,只问:“那图塞尔怎么说?”
“图塞尔说,这身孕是皇上的。”杨素馨的话回得没有一丝波澜,似乎她当真只是个太后跟前侍候的宫女。
“嗯,”我心里也是如是猜测,倒没有多少意外。想是这宫女上位乍然富贵的例子摆在那儿,总有人禁不住诱惑。只是这巴彦珠也太老实了,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事儿,她竟然一点也不知晓?“那她有没有说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回太后,图塞尔说是端午时候,皇上回宫看望小主,下半晌去的,与小主一起用过晚膳便打算回园子里的,只是当时小主胎气又不妥当,皇上亲传了太医,直到亲见小主用了药安稳睡下才放心。此时天色已晚宫门下钥,图塞尔便服侍皇上在怡情阁里间里歇了。图塞尔说便只那一次,第二日清早皇上便起驾回西苑了,怕再惊扰了小主的胎气,亦嘱咐过不许在小主面前提的。”杨素馨倒是学得明白。
“哼,苏茉尔,你听听,我这才明白呢,为何巴巴得上赶着要晋巴彦珠的位份!原来是有人做了亏心事,在那儿给自个儿找补呢。”我这才恍然大悟。“咣啷”气得有些急了,拂袖时带起手边盛了冰镇瓜果的琉璃盏,金砖地上摊了白莹莹碎冰裂片,紫晶般的葡萄珠子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太后,”苏茉尔赶紧招乎人收拾地上的残碗碎片,“可惜了这琉璃盏,前儿个皇上刚打发人盛了荔枝送来的,奴婢见着漂亮作主留下了,哪想着倒害了它了。”
我气得笑出声来:“多新鲜哪!比这好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是没碎过”。这话说得苏茉尔眼一瞪倒没话说了,如今她也敢跟我瞪瞪眼睛了。
这事儿是有来由的。贵太妃一直觉得博果尔才是先帝最尊贵的儿子,没做成皇帝已然是亏了,最见不得的便是福临有什么好东西博果尔那儿没有,一些按例规制的不得僭越也就罢了,可那些无关礼制的东西自是多拿多要的。其实倒并不是贵太妃眼皮子浅,只是多少年来,一直觉得亏了她的博果尔罢了。想是以前的布木布泰忍让惯了,贵太妃在我这皇太后跟前也不大客气,博果尔的贝勒府建成前后,她便几次打慈宁宫拿走了不少精致器皿。我倒还好,只是苏茉尔的脸子不大好看。
偏前些时候内务府送上来一对前朝官窖的缠枝莲梅瓶,这东西虽说是千金难求的古董,可我还真是没看上,倒不是太后骄奢,只是我对这种只能插几枝疏梅的瓶子委实没什么偏好。这东西也只是内务府表个姿态罢了,自打福临重新起用了索尼,便是镶黄旗掌了内务府,这内务府原是正白旗的差事,正白旗又是太后亲领,如此福临便亲自嘱咐过索尼,定不能委屈了太后之类话语,也是天子孝治天下的意思。去岁冬末我见园子里梅花开得好,便让人用大缸盛了置于屋内,很是清香宜人,福临的乾清宫也摆了几株,也不过随意赏玩罢了,谁想倒传出太后好梅这样话来。再后来内务府便多进上各种梅缸、梅壶、梅筒等等之类。我亦不好说什么,总是底下人一片心思,用心思总比不用心思来得好。
只这两个梅瓶我既没看上眼,苏茉尔便收在库里,不过在册上记上一笔完事儿。只是哪个多嘴得传到贵太妃耳朵里,便成了前朝难得的古董,太后赏玩后便珍藏起来,等闲不得用的。也不想想这大夏天的,何处用得着梅瓶?这也就是满人入关时日短,过不得几年,也就只当个笑话儿听了。
偏这样的笑话还就有人当了真,当下贵太妃便来园子里给太后请安了,等闲她可是没那个闲功夫来我跟前儿磨牙的。
几句话客套过了,便是“听闻太后近日得了件宝贝?”倒说得我一愣,半晌才明白她说得是哪个,原也是我没放在心上的,便打算给了她就算了。谁想苏茉尔偏就认了真,只是贵太妃说了要,我又说了给的,也不好不拿出来,只看她悄然使了个眼色与吉祥佩儿,吉祥佩儿便让人捧出来了,亲手交到贵太妃的两个侍女手里,只是这交接的时候,就说不清是谁的错儿了,“哗啦啦”一对白釉青花就这样碎了一地。
这虽说是看不上,可好东西就这样没了,还是让人心疼的,当下苏茉尔就重罚了吉祥佩儿。贵太妃亦不好说什么,反倒只得亦重罚了两个丫头了事。
这事儿原我也没看出蹊跷,还道博果尔没这个福份。倒了儿还是苏茉尔自个儿坦诚,言明这本就是她与吉祥佩儿做的戏。
倒把我惊得无语,只是看她自个跪在地上请罪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就是看不惯贵太妃的做派,凭什么好东西,慈宁宫碎了也轮不到她来要”,这气性还真大呢。真是丈八烛台照不见自个儿啊,这苏茉尔姑姑平日里板起脸来说别人的时候最是公正严谨,可在我跟前儿这副样子说出去叫人如何会信。
我能说什么呢,人家不婚不嫁地跟着我这么多年,活得这般惊心动魄却又百无聊赖,好容易有点乐子也就是和贵太妃置个气吧?我也只得拉了她的手起来,拿手指恨恨地戳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可惜了那对瓶子!”
今儿个又说起这事儿,倒不是为着挤兑她,只是看她一时受窘样子罢了。我自是知道,她这是给我打岔呢,打小苏茉尔疼福临不比亲额娘少,只是这事儿福临瞒了我许久,我终究有些气不过。
“去把吴良辅叫过来说话。”不管地上的人如何忙乱收拾,我只对着苏茉尔说话,苏茉尔眼中忧色沉沉看了我一眼,把地上跪的杨素馨拉起来,嘱咐几句,让她去传人,倒让我疑惑:“不拘哪个人过去就行了,还特特儿地把她派出去。”
“太后,”苏茉尔又深深看我一眼,我知道她又有话要与我说,挥了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
“太后,这事儿虽是皇上做得不妥当,按理儿却也没有什么大错处,皇上亦已知道弥补”,看苏茉尔有些着急的样子,我胸中的那点火气亦渐渐平复下去。
我明了她的意思,她是为着我与福临的母子情份。这些年,福临与额娘基乎不说心里话的。好容易我多次迁就、恳谈,多少水磨功夫做下来才有今天的缓和。饶是如此,我说的话里十句能听个三四句便已是难得,毕竟青春年少又是贵为天子,一时志得意满且少年心性,哪里听得进多少唠叨。
再细想想我又能指责福临什么呢?专一、钟情用在皇帝身上就是个笑话儿。我最怕的就是他用情过专,做了那么多铺垫选了那么多花样年华的女子,不就是为了迷他的眼分他的心,让他不要为了一朵花儿放弃满园的芬芳?
我还能怪他巴彦珠有孕又招惹那叫图塞尔的宫女?
那我才是大清最大的笑话儿,且不说皇帝责无旁贷的开枝散叶绵延皇嗣,便是普通百姓家里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这样的事情搁在哪位太后那儿,怕都要喜上眉梢,合不拢嘴吧?便是那图塞尔的身份低微,那也只能说她声“狐媚子”,要处置也是急切不能的,还得等着她肚子里龙裔落地呢,更怪不着福临什么的。
翻来覆去地想过,蓦得心情沉重起来,原来,即便是太后之尊,在这样的时空里,对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也只能是如临水望月对镜观花。而我,还要生生地把一个纯情少年教导成一个后宫三千的“好皇帝”,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