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滤镜掉了

　　赵秋辰在永夜区见到了爸爸。

　　“爸，你怎么……”

　　爸爸只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工人，不像是了解虚拟城市这种新鲜事物的人，此刻却以这样超越现实的方式站在女儿面前。

　　“我一个工友教我上线的。你叔叔盯着我，我也不方便来找你们，只能这样见面了。”爸爸说，“其实我过来，是想和他聊一聊的。”

　　“他？你说……猿人？”

　　爸爸点头：“以我的身份是联系不上他的，不过我想你应该和他在一起，就来找你了。他有空吗？”

　　赵秋辰有些为难，但很快就在心里权衡了利弊：“你等等。”

　　她出了门，敲开了隔壁的休息室。

　　猿人在里面做参加庆典的准备，已经换了一套意气风发的造型。

　　徐承佑原本不想让他出面，最好是避开流金城数据造假丑闻的风头，可是现在舆论发酵，猿人不出面更加不妥了。

　　在准备的时间里，徐承佑一直不放心地叮嘱他，这次露面和别的偶像一样说几句话就行，千万别多嘴，别有过激的举动。

　　“我爸爸来了。”赵秋辰站在门口，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他说想见你。”

　　猿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对徐承佑说：“给我10分钟。”

　　“我爸……也有可能是叔叔派来的说客。”赵秋辰咬了下唇，不无担忧，“你还是不要透露太多信息给他。”

　　猿人点头：“我会把握分寸。”

　　“我和你一起。”她想说的是：你别怕，别有顾忌。

　　“他既然指定要见我，应该是想单独跟我说话。”猿人说，“你和徐承佑在这里等我。”

　　猿人走出休息室，进入另一间房间。

　　初来流金城的中年男人立刻走上前，在与他隔着些距离时停下。

　　他想伸出手又有点不自在：“我是赵之远，秋辰的爸爸。我想和你聊一聊。”

　　猿人沉默一瞬，竟难得一见地拘谨起来：“叔叔，您好。”

　　“别，不用客气。”

　　“重新向您介绍我。”猿人站得笔直，“我叫李辞，化名为猿人的偶像也是我。赵之斌说的没错，我本来是看不见的。在流金城有虚拟神经的接入，在现实中有VNS眼镜的帮忙，我才有了和普通人差不多的视力。前一阵子，我其实连人脸都分不清。不过因为有秋辰在，我已经恢复了不少，医生对后续的治疗也是乐观的。”

　　他拿捏着用词，既不敢表现出过度自信，也试图多少挽回些印象。

　　“李先生……”

　　“叫我阿辞就可以。”

　　“阿辞，秋辰说能拿到帮我翻案的证据，是真的吗？”

　　根据金圣杰的情报，曾经是美颜科技保安的那个人掌握着赵之斌篡改资料的证据。

　　只要去调查他，就有翻案的机会。

　　“纸是包不住火的，不过我现在还不能透露太多。”猿人说。

　　“我理解，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们家的这些事，你本来可以不必掺和进来的。”

　　“您应该看得出来，我喜欢秋辰，所以她的事我必定关心。但这些事又不仅仅是她的事，也是我的工作，我的职责。”

　　“可是你继续和秋辰的叔叔对抗下去，就会被他公开是个盲人，你的前途……”

　　赵之远说不下去了。

　　“叔叔，我其实很幸福。我有父母，他们身体健康。我有喜欢的人，她没有很远。”猿人说，“我想秋辰也是幸福的。我们在没能成熟的年纪里，还有随心做事的任性。说我们幼稚也好，冲动也好，幻想也好，希望你们能再纵容我们一些，让我们自己为前程负责。”

　　赵之远沉默片刻，再次看向猿人：“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是说，如果你的眼睛没有问题，你还是最受欢迎的明星，你还会这么做吗？”

　　猿人慎重地将这个问题在脑中过了一遍。

　　“不管其它条件怎么变化，只要遇到了秋辰，我就还会这么做。”

　　赵之远发出一声感慨：“我懂了。”

　　虽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又会一时软弱被人说服，但他也有不想让女儿失望的时候，譬如现在。

　　“我想委托你一件事。”他认真又郑重，“我想向法院申请重启当年那场车祸案的调查，但我没有条件完全参与进来。你应该认识可靠的律师，这件事我可以用个人名义完全授权给你去办吗？”

　　猿人一愣。

　　几秒后他轻轻点头，松了口气后温和一笑：“谢谢您。”

　　——

　　徐承佑纠结许久，还是抬手敲了门：“时间到了。”

　　猿人从屋内开门，看向外头的徐承佑和赵秋辰。

　　“我们谈好了。”他给了赵秋辰一个安定的眼神，又看向徐承佑，“走吧。”

　　“你……”徐承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刚刚收到了赵之斌的留言。”

　　“赵之斌”三个字砸在赵秋辰心头，她登时紧张起来。

　　猿人看她一眼，说：“就当没收到过。”

　　“可是……”徐承佑说，“我怕他真的说到做到。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赵秋辰抿抿唇，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如果猿人参与了庆典，就会公开他……他眼睛的情况。他要我们好好想想，公开之后粉丝会如何看待他。粉丝们爱上的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偶像，如果发现他们喜欢的只是一个……一个残废，会有被欺骗的愤怒，到时候没法收场。”

　　饶是徐承佑做艺人助理的经验颇丰，此时也完全慌了。

　　一开始他不想让猿人出席庆典，后来是被舆论逼得不得不去。

　　但现在有了更大的威胁，显然还是不去的好。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赵秋辰，想让她帮忙劝劝猿人。

　　赵秋辰看到猿人的神色，和他白天走出茶馆包厢后的模样差不多，透着异样的冷静，不太对劲。

　　再看猿人的形象，她的心完全提了起来。

　　猿人一改往常的着装，今晚在流金城的造型是一身西服。

　　虽然用领结取代了领带，不那么一板一眼，但还是十分正式，像是要宣布什么重要的事。

　　没等她开口，他先在她耳边留下一句“在休息室等我”，此后，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被拉开。

　　猿人向下走到一楼，徐承佑跟上他。

　　到了这栋建筑的大门处，猿人稍作停顿。

　　出了门往前走就是集会的广场。

　　金圣杰刚刚结束了出席庆典的使命，已经回到休息室。

　　现在的人群对下一位可能露面的偶像充满了猜测和期待。

　　猿人很清楚，如果这庆典是一场接力赛，那么他是最关键的一棒。

　　他半个身子笼罩在阴影里，却藏不住一身凌厉。

　　只是幽深的眼睛里，也布满了疲倦。

　　他出发了，一步一步向着广场走去，从幽暗进入如火的灯光中。

　　广场上霎时安静，又爆发出巨大的惊呼。

　　即便一身黑色，猿人也足够亮眼璀璨。

　　虽然当前金圣杰才是流金城积分榜第一名，但他的票数有不少是线下用户给的。

　　在流金城里，猿人的粉丝基数依然大于金圣杰——他依然是众多粉丝心中的王者。

　　眼睛发亮的粉丝们涌向猿人，身影毫无章法地晃动着。

　　赵秋辰从休息室的窗口往下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景象，一如她一团乱麻的心绪。

　　猿人被结结实实地包围住，更多灯光聚向他。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场面，此时垂下的两只手却微微颤抖着。

　　他想要微笑，却不受控制地蹙了眉——从眼睛到大脑，一种熟悉的痛楚铺天盖地涌来。

　　只一瞬，他就变得脸色惨白，陷入极端的无助和脆弱。

　　他知道，突然爆发的疼痛不是因为灯光灼眼，而是因为积累已久的疲倦让超负荷的身体在这一瞬间断了弦。

　　恰好是这时候，偏偏是这时候，无奈又无力。

　　他慢慢蹲下去，一手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按着一边太阳穴。

　　但手指紧紧压下的力道没有让他缓解半分。

　　外界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他仿佛陷落在深海的压迫中。

　　惊慌失措，但能做的也只是张开嘴呼吸。

　　猿人手掌一触地，赵秋辰的脑子就像是被重物砸了一下，有什么在“砰”一声中炸开。

　　休息室里的其他偶像和助理都坐不住了，不是跟着赵秋辰从窗口探出头去，就是盯着直播画面看。

　　一瞬间，复杂的情绪在所有人身上蔓延：震惊、错愕、担心、紧张、猜疑……

　　通常而言，这场面已经属于活动事故了。

　　然而今天的庆典本就神秘，虽然直播权限开放给了所有媒体，但没有哪家媒体知道庆典的真正主题。因而没人拿得准，猿人这反常的表现到底是计划内的，还是纯粹的意外。

　　在充斥着猜测和分析的直播画面中，猿人站起来了。

　　只一瞬间，他又失去力气，再度摇摇晃晃下蹲，仿佛已经撑不起这副身体。

　　下一秒，猿人咬牙抬手触动了操作界面，从所有人面前下线消失。

　　休息室内，与别人的慌乱相比，君竹反而冷静地眯了眯眼。

　　“猿人果然有什么瞒着我们。”他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赵秋辰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直播画面中，一直在线的主播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说辞：“从猿人现身到现在不过2分钟，时间非常短，所有人都完全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镜头摇晃之后，突然对准了猿人的贴身助理徐承佑。

　　徐承佑的脸孔被一再放大，搭配着主播的牵强解读：“猿人的粉丝应该对徐助理也是很熟悉了，那么现在徐助理是什么情况呢？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还在眼角划来划去。这是……这是在抹泪！虽然流金城里没有眼泪，可是人的感情是抑制不住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秋辰只比猿人晚了几秒下线。

　　在猿人的酒店卧室中睁眼后，她立刻从神经座椅上翻身而下，第一时间去查看猿人的状态。

　　他脸色青白，冷汗密布，紧闭的两眼更显示出挣扎的痛苦。

　　赵秋辰只看一眼，心脏便被刺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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