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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旧账·宫阙秘事
赵允明在两名红袍僧人的保护下,踉跄着回到自己在报恩寺内的厢房。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他独自跌坐在冰冷的禅椅上,撕开胸前浸血的锦衣。
伤口不深,却火辣辣地疼。
胡太后那看似惊惶失措的眉眼,那“关切”的询问,还有最后那句“为了永嘉,好生养伤”的幽幽叹息,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脑海里反复游走、噬咬。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喉间逸出。哪来的什么“狂徒刺客”?哪来的“行刺太后”?
那弯刀最初斩向太后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凌厉,与之后斩向自己时那份“意外”的杀意,衔接得严丝合缝,还有太后那“恰好”的踉跄跌倒,刀刃“恰好”只割断一缕无关紧要的系带,转而如毒蛇吐信般朝自己袭来——那姿态,哪里是临时起意的灭口?分明是预设的轨迹,蓄意的引导……这根本就是胡太后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一场名为“遇刺”,实则“借刀杀人”的戏。
“一条狗……她竟敢……她怎么敢!”
他猛地挥拳砸向身旁的案几,压不住心头那团暴戾的火焰,这不仅是背叛,更是对他所代表的、更高维度“智慧”的一种愚蠢挑衅。那胡璎,当年不过是个瑟缩在王府角落、连正眼都不敢抬的侧福晋,一个凭着几分颜色、却毫无根基的可怜虫!
是他,把她从泥淖里捞出来的。
记忆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毒水,混杂着陈年的算计与此刻的愤恨,汹涌倒灌:
那还是先帝武陵王龙潜王府的时候。彼时的胡氏,虽有些姿色,但在出身高贵的正妃面前,简直黯淡如尘土。武陵王子嗣艰难,正妃多年只生下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在三岁时夭折了,只剩下永嘉一个。赵允明——那时他是刚混进王府的密乘修士,因有些神秘手段而在王爷跟前得宠。
他记得那个阴雨绵绵的傍晚,胡氏身边的嬷嬷偷偷找到他,哭诉主子如何被正妃打压,如何恐将无依。他端着茶盏,听着窗外雨声,心里盘算的却是更大的棋局。一个无子的亲王,未来如何坐稳江山?一个毫无背景的侧室,正是一颗好棋子!
“孩子么……可以‘有’。”
在赵允明的授意下,胡氏开始了她长达数月的“怀胎”大戏。后续的一切,精密得如同匠人雕琢玉器。他寻了一个“父母双亡”的男婴,待到“临盆”之际,便是那场精心策划的“天意”。
他前世本就是个搞地质的考古专家,观测天象、推演气候,不过是专业领域内的小菜一碟。他早已根据多年的气象观测记录与地质水文特点,精确推算出在孟夏某日午后,极可能出现“双虹贯日”的奇异天象。这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观,在古人眼中更是“天命显瑞”的至高吉兆。他便将胡氏“临盆”的日子,定在了这一天。
一切依计而行。他引着笃信天象的武陵王,登上王府视野开阔的临湖高台。午后阵雨如期而至,又准时收歇。当阳光穿透云层与水汽,东西天际果然如他预料般,缓缓升起一清晰一朦胧两道七彩长虹,交相辉映,横跨湖山,蔚为奇观。
正当众人被这“双瑞”之景震撼得屏息凝神时,西厢房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一名产婆抱着啼哭不止的男婴,出现在虹光最盛之处的道前。赵允明伸手指向霓虹之下、啼哭之中的婴儿,声震四方:“双虹贯日,圣瑞天降!此子承天地清灵之气、应乾坤双瑞之兆而来,命格贵不可言,正是承续王爷宗祧、安定江山社稷之真瑞!”
武陵王仰观虹霓,俯视婴孩,眼见“天意”如此具象,心中狂喜。加之赵允明安排好的人适时附和,“天赐麟儿”便在霞光中一锤定音。
同时,武陵王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疑窦,终被这煌煌天象与“得嗣”狂喜彻底吞噬。他俯身抱起那襁褓,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天际未散的虹光交相灼烫,烧尽了他对所谓“君臣名分”的最后一点犹豫。
武陵王本就手握重兵,久蓄异志,如今更自认“天命在身”,行事再无顾忌。
那年秋江起寒时,武陵王便悍然举兵。他深谙欲图大事,必先除肘腋之患——荆州王(王镇恶将军后人)倚仗的那支横锁大江、堪称天堑的无敌水师。
于是,一场名为“平叛”、实为扫清道路的奇袭,在浓雾弥漫的江面上骤然爆发。武陵王假借“奉诏会盟”之名,将荆州王诱入预设的狭窄水道。两岸芦苇荡中伏弩齐发,火矢如雨,王家水军猝不及防,阵势大乱,艨艟巨舰在狭窄江面彼此冲撞,烈火顺流蔓延,映红半江寒水。曾经煊赫的长江水师便烟消云散。
武陵王亲手提起那犹带惊怒面容的首级,掷于锦盒之中,便率亲军铁骑,踏着秋日晨霜,直奔皇城宫闱而去。又是一夜宫灯血染,玉阶尸横。年仅十七的皇帝刘子虚,未能等到次日黎明。武陵王踏着侄儿的血,坐上了那把他觊觎半生、如今自认“天命所归”的龙椅。
当然,那把龙椅上的血迹未干,余温尚在,不过一年光景,便又换了主人。那胡氏也算听话,他给的那瓶药,她每日都按时掺在武陵王的茶汤里。所谓“天命在身”终究落回了那襁褓中“应虹瑞而生”的麒麟儿身上。于是,胡太后临朝听政,这一坐,便是二十多年,垂帘之后,自然是他这个布局的国师。
“我帮你除了绊脚石,扶你上了青云梯,给你儿子,给你权势……你这三十年锦衣玉食、生杀予夺的威风,哪一样不是靠着我在背后支应?”赵允明咬牙切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没有我暗中平衡朝局,压制宗亲,清除异己,你真以为凭你那点浅薄心机和娘家那点势力,能稳坐太后之位至今?你不过是我摆在明面上、用来吸引火力的傀儡,一个圈养起来替我掌管钥匙的看门狗!”
可如今,这条狗竟学会了暗中磨牙,竟敢调集台军,设下埋伏,反口来咬饲主!
她仅仅只是因为永嘉的事?
至于永嘉?她当然恨她!
赵允明眼前又闪过那个苍白面容的女子,那个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公主。她那双酷似其生母的眼睛,总能让他想起那位真正的福晋,那个出身清贵、性情柔婉的女人。
胡氏得势后,岂能容得下正妃?那杯慢性的毒药,是他提供的方子,但下手的,是胡氏亲自喂到姐姐唇边的“安神茶”。他冷眼旁观着那位福晋日渐憔悴,咳血而亡,临死前恐怕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却无力回天。而年幼的永嘉,或许是无意中窥见了什么,自那以后,她看向胡氏的目光深处,便永远带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与戒备。而成年后的永嘉,自然是明白这深宫唯一的生存法则。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枚主动献上的棋子,将自己的命运,投向了国师赵允明的庇护之下——依附最强者。
不过,胡氏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她以为掌握了点线索,拿住了点把柄,就能翻身做主人了?这场游戏,如今也是时候,该用我的规则来结束了。”
许多年后,已成为太后的胡氏,在深夜里,也会被同样一双酷似福晋的清澈眼睛惊醒。
只是那双眼睛的主人,已换成了她的“女儿”永嘉。少女日渐锐利的目光,常常沉默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能穿透华服珠翠,直看到当年那热气氤氲的“安神茶”……
成年后的永嘉开始频繁“偶遇”国师,在他讲经时眼神专注仰慕。还会借请教佛理之名接近国师。这些,胡氏自然都看在眼里,但她觉得这些不过是愚不可及的少女思绪,并不在意。在她那架衡量权力的天秤上,永嘉不过是迟早要兑现其价值的皇室资产,或用来锚固权力或交换利益。
她甚至颇为自得于为永嘉安排的“归宿”。用这位公主,换来了西戎乌孙国珍贵的二百匹乌孙天马。那是真正能武装起一支精锐骑兵的战略之物。在她心中,这无疑是笔极其划算的买卖:一个她眼中“怀揣异心”的公主,换来了实实在在的军事力量与边境的暂时安宁。
因此,当永嘉竟在浩浩荡荡的和亲途中离奇“失踪”时,胡氏的第一反应并非对“女儿”安危的担忧,而是一种计划被打乱的震怒,与对严重后果的恐惧。她仿佛已经看到乌孙国的铁骑因受辱而南下,边境烽火再起,朝野必将问责于她这主事之人。
那几日,她如同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凤冠沉重得压人。好在,天不亡她——几乎同时,边关急报传来,乌孙国内突发巨变:老国王宠幸幼子意图废长立幼,太子抢先发动宫变,血洗王庭。一场腥风血雨的内乱,让乌孙国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追究一位和亲公主的下落?
胡氏长舒一口气,将那卷让她数日寝食难安的边境军报搁在案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外患暂消,内疑却如藤蔓般缠上心头。她终于能将目光投向永嘉那团迷雾般的失踪案——是死是活?为何失踪?这背后,是否藏着前朝那些阴魂不散的旧党,在暗中搅动风云?
恰在此时,国师赵允明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永嘉公主,乃是被潜伏的前朝逆党劫持,意图要挟朝廷。
胡氏静静听着,面上波澜不兴,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凛冽。
三十年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对他每一个眼神都需小心揣摩,对他每一句话都感恩戴德的侧福晋了。她是太后,是执掌天下权柄的人。
然而,这三十年来,国师总有办法,在不经意间,用最轻巧的方式,将当年那个“野种”轻轻提起。他不是在帮她回忆,是在提醒她:你的根基是沙,你的权柄是借,你的一切,始于一场由我导演的欺天之戏。那不是提醒,是将她的冠冕与权杖,一次又一次,在她自己眼前,钉回那个“窃取者”的原形。
她想起那枚随着前朝废太子一同消失无踪的传国玉玺。国师当年言之凿凿,称玉玺已随太子葬身火海,可为何这些年来,总有零星消息如鬼火般在暗处闪烁?他真的找不回,还是……玉玺根本就在他掌控之中,不想拿出来?
想到此,她脊背生寒。多年岁月,未在国师脸上留下分毫痕迹。宫中私底下流传着他修习密邪功法、以求长生的骇人秘闻。自己渐渐老去,而他那张依旧年轻的脸,在胡氏眼中,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他暗中以邪教聚拢的民间信众日益庞大,这早已超越了一个“国师”该有的界限。她不得不将最利的眼、最哑的耳,悄悄埋进他走过的每一处阴影里。
直到,永嘉浮尸江面,她的密探将消息带回宫中,同时带来的还有国师修建地宫的消息,很快,又有密探传来失踪玉玺曾藏匿在报恩寺的信息,玉玺、国师、永嘉这三条原本若隐若现的线拧在了一起。
她这才明白过来,那永嘉和亲之时偏要去那报恩寺,定然是去拿玉玺的,而国师那“前朝逆党劫持公主”全是鬼话!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而永嘉,从一开始就不是受害者,而是……是“国师的手”!
最令她骨髓生寒的,是这步步为营的局,诱她亲临的险——最终要索的,是她的命。
白云山那一日,若非青衣内侍以那顶虚张声势的假銮驾引开了绝杀之机……此刻被困在瀑布下冰冷水牢里慢慢窒息的,便是她自己。三百台军、两县精锐差役,尽数葬送在那声轰然巨响里,血肉混入浊流,尸骨无存。
而自己治下的府衙,竟早已被国师无声渗透!那看似惶恐忠心的清平县知县,那看似冒险混入邪僧中,指引地宫入口的疤面僧了尘……这一唱一和的二人,根本就是国师早早布下的双重戏子!他们精准地将她引向了那早已设计好的瀑布下的陷阱。
“好……好得很。”她眼底淬出毒光,这次,她带来台军左卫一千,精锐控扼寺周要隘“既然他们生前纠缠不清,哀家要将他与永嘉一同下葬……在地下,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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