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有了这份希望，两个人将阿里留下的海图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边角都翻起了毛边儿。许音又另外绘制了一幅海图，上头标明了沿途的重要港口、季风规律以及潜在的风险区域。齐棱利用天河客栈的情报系统网罗南来北往的客商，搜集关于西洋各地的风土人情、物产以及贸易习惯，并将这些信息仔细记录在册。
　　家中事务这边儿，这个夏天二人也格外卖力，想要尽快处理妥当。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感受初夏的清爽，日头便越来越毒，蝉鸣也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手边的酸梅汤从早到晚便不曾断过。
　　后来，庭院里的栀子开了又谢，池塘荷花亭亭如盖，当某夜忽然听见第一声秋虫低吟，他们才惊觉——七月流火，秋日竟已不远了。
　　——侯雨文该启程去金陵的江南贡院参加乡试了。

　　这日清晨，许音、齐棱与卫珣赶来码头为侯雨文送行。
　　侯雨文见到众人，脸上露出几分赧然：“我爹这些日子看得紧，连一顿践行酒都没能同诸位喝上，实在过意不去。”
　　齐棱笑着拍拍他肩头：“无妨，读书为大，等你早日回来为你接风再聚就是，没准儿到时候到时候还要叫你‘老爷’呢。”
　　“好你个齐棱！”侯雨文眉头一皱，“这么大的事，连句吉利话都不会说？”
　　“我盼你早些回来还不对了？”齐棱不甘示弱地挑眉。
　　“八月初九开考，月底便放桂榜了。若是中了，我爹定要送我去京城的书院备考春闱；若是不中……”侯雨文叹了口气，“那可真就是‘早日回来’了！便得回临州再熬三年苦读，你说你是不是乌鸦嘴？”说着便要伸手去拧齐棱的嘴，齐棱和他拍打了几下，被许音一手一个地挡开了。
　　齐棱自知理亏，嘴上却还硬撑：“我哪知你家这些安排？那便祝你金榜题名，像许铎哥哥那般入了翰林院，干脆别回临州了！”
　　“别回临州”这话一出，众人才意识到这竟是可能成真的事，一时都沉默下来。

　　卫珣开口说：“我们临州卫的戍将五年一轮转，我与父亲明年开春可能要调往蓟州了。那里离京城近，敬之若能留在京城倒是正好。怀瑾也在京中，到时我常去寻你们相聚。”
　　这话卫珣说的轻快，三人听来却觉得异常沉重。
　　过了一会，齐棱故作轻松道：“等我和许音从西洋回来，定要去京城找你们游玩，顺便探望许铎哥哥——对不对，许音？”
　　许音转头看他，眼中带着淡淡笑意，轻轻点头。
　　那便再见吧。

　　江流不尽，岁月长驰。
　　那时的日头总是很长，马场上飞扬着彼此眉梢的汗珠，书院窗下共读的晨光仿佛还在流转。他们曾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尝酸梅，在江畔放飞写着壮志的纸鸢，以为这样的朝夕可以长存。
　　而今舟楯将发，各赴前程。一个要北上叩问天子门阙，一个要执戟戍守边关，还有一双要西行踏破万里鲸波。
　　原来竟是这般——方才还在勾肩搭背地说笑，转眼便要各奔东西。

　　回家的马车上，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齐棱终是挨不住了，双手捂着脸无声的哭泣。许音默然看着，取出帕子，擦掉他从指缝中溢出的泪水。
　　待他安定下来，许音胳膊肘撑着双膝附身看他，温声说“棱儿，这不是离散，是各自成器。”
　　是的，即便是各奔东西，大家心中却都怀着希冀，我们终将在某个地点，以更好的姿态再度交相辉映。

　　“那起码我们两个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齐棱眼泪汪汪得看着许音。
　　许音故意疑惑地看他：“你我结了契，死后还要同穴呢。”
　　这话说得平淡，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来得安心，齐棱把脸埋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
　　车帘外掠过熟悉的街景，临州城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天际的云絮缠绵在一处。
　　“回家吃还是去八仙居？”许音问。八仙居出了个应季的新菜——菱角鸡，近日齐棱总爱往八仙居跑。
　　齐棱想了想：“回家吧，我想吃鲈鱼脍了，外面的总不如家中入味。”
　　许音点点头，跟前头的老忠说了一声。
　　马车停稳。许音先下了车，回身伸手，齐棱将手搭上去，借力轻巧一跃而下。两人十指自然相扣。
　　一同走过月洞门，走过青石径，直到庭院深深，一直都没有分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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