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盐田旧事
三日后，江泓正在别院书房内核对“四季小筑”的账目，凤宸身边的女官前来传话，言道殿下请他至主院书房一叙，吴管事亦需同往。
江泓眸光微动，心知凤宸这是要借吴管事之口，摊牌了。
这段时日，他将吴松带在身边，只让其处理些无关紧要的外务，赏赐丰厚，礼遇有加，却从未让其触及核心。这老仆倒也沉得住气，除了偶尔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行事极为本分。
踏入主院书房，凤宸已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神色平静，不辨喜怒。
吴松则垂手肃立在下方。
见江泓进来，他立刻躬身行礼，眼神复杂，激动中掺杂着难以启齿的愧疚。
“坐。”凤宸对江泓微一颔首。
待江泓在她下首的梨花木椅上落座，凤宸的目光便转向吴松，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吴管事，你在正君身边也有些时日了。今日没有外人，把你知晓的、关于苏家，关于你们少爷嫁妆的真相，原原本本说出来。”
吴松身体一颤，猛地跪伏在地。
声音带着哭腔与长久压抑的悲愤：“殿下！少爷！老奴……老奴有罪啊！”
江泓神色不变，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那早已猜测七八分的真相浮出水面。
吴松抬起头，老泪纵横：“少爷，您当初嫁入王府那一百二十抬嫁妆，名义上是江家所出，实则……实则是苏老夫人当年给您父亲带去京城的傍身之资！”
“那是苏家数代积累的财富！可恨那江家……她们欺您父亲心思纯善，早年就以各种名目挪用了不少，待到您出嫁，更是将其中最实在的金银古玩、田产地契替换了七成有余！”
他顿了一下，痛心疾首：“换进去的，多是些看着光鲜，实则难以变现的笨重物件，还有……还有大量早已被朝廷暗中作废的旧盐引！她们这是吃定了您深居闺中无法查验，即便入了王府，碍于颜面也无法追究啊！”
江泓指尖微微收紧。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确切的真相，心底仍不免泛起刺骨的冷意。
吴松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继续道：“这还只是其一！真正让苏家遭逢灭顶之灾的，是后来的事……”
“当年苏家骤然被查，盐田被收，海上通路断绝，老夫人带着我等仓促出海后，反复思量，才渐渐拼凑出真相。”
他的眼神充满了血丝与恨意，“江家能在京城迅速站稳脚跟，甚至在苏家倒台后非但未受牵连，反而更得某些贵人青眼——天下岂有这般巧合的事？！”
“老夫人断定，定是江家将苏家的盐田和海上通路，作为了投名状，献给了京中的某位贵人，才换来她们的平安和富贵！她们……她们就是踩着苏家的尸骨，铺平了自己的路啊！老爷……您父亲他，定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被她们……”
吴松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地以头叩地。
江泓端坐椅中，面沉如水。
袖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那是一种来自血脉与骨髓，不可控制的悲愤与疼痛。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勾勒出那个名为苏清弦的年轻男子的结局——该是何等的绝望与心碎。
那个被母亲悉心呵护着长大、天真烂漫的男子，怀着对爱情的憧憬远嫁京城，最终却被他倾心所爱之人、他孩子的母亲，亲手推入了死亡深渊。
一股陌生的悲恸与巨大的愤怒交织着痛涌上心头。
既有对苏清弦悲剧命运的唏嘘，更有对原身那份糊涂天真的怒其不争——明明手握巨富嫁妆的线索，却因清高自许，不屑俗务，连最基本的查验都不曾做过，任由江家将他当作棋子摆布。
这份不争，与当年苏清弦的遭遇何其相似！
两代人的悲剧，竟似一个可悲的轮回。
好一个清贵江家！
好一个狠毒的母亲！
吴松继续：“苏老夫人接到消息，悲愤交加，当机立断，带着愿意追随的族人和部分忠仆，乘上早已备好的海船，连夜出海。那些没能逃掉的……”
他闭上眼，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不忍再说。
“这些年，家主带着族人漂泊海上，处境艰难。盐田被夺，根基已失，昔日仇家更是步步紧逼。她们隐姓埋名，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求存……老奴也是几经周折，才重新联系上她们。”
吴松再次跪倒在地，朝着江泓重重叩首：“少爷！老夫人她……她一直惦念着您！她相信您一定还活着，命老奴无论如何要找到您！没想到江家心肠如此狠毒，竟将您一直藏在乡下庄子里，若非殿下……”
江泓坐在那里，面沉如水。
他脑海中浮现起母亲江大人那张总是端庄严肃、对他却只有严苛与冷漠的脸。
原来那看似风光无限的江府，那让原主压抑不可示人的童年，竟是建立在父族的尸骨和鲜血之上！难怪江大人从不许原主提及父族，难怪他自幼便觉得家中氛围诡异，亲情淡薄如纸。
凤宸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开口：“如今，苏家旧部散落海上，群龙无首，既要躲避朝廷追捕，又要应对海上其他势力的倾轧，情况确实不妙。”
她看向江泓，目光深邃：“你父族这条线，牵扯甚广。东南盐税，海上贸易，甚至……可能与某些皇姐的势力都有牵连。你待如何？”
江泓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穿书而来，对所谓的“亲情”本就淡薄，此刻得知真相，更多是理清线索后的冷静，以及对江氏手段的凛然。
“殿下告知此事，臣感激不尽。”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父族之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确认他们的具体位置和现状，先求安身立命，方能徐徐图之。同时，此事不宜与端王府有过多明面上的瓜葛，以免授人以柄。”
他没有冲动地喊着要报仇，也没有立刻要求援手，反而先考虑王府的处境。
这份沉静与审慎，让凤宸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吴管事，”江泓看向跪在地上的老人，“你可能联系上外祖母？”
吴松连忙点头：“能！苏老夫人留下过特殊的联络方式，只要到了东南沿海，定能联系上！”
“好。”江泓颔首，“你先下去，此事需绝对保密，对任何人不得提起。”
“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吴松连声应着，这才用袖子擦着眼泪，躬身退了出去。
待书房内只剩两人，凤宸看着他：“需要本王做什么？”
江泓抬眼，与她对视：“臣需要详细的海图，需要绝对可靠的海上人手。另外……”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关于当年力主将苏家盐田收归官有，以及后来经办此案的官员名单，还请殿下相助。”
他没有说“谢”，而是直接提出了要求。
仿佛经过那声“妻主”和今日这番坦诚，两人之间某种无形的壁垒被打破了些许，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同盟。
凤宸唇角微勾：“可以。”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一枚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放在他手中。
令牌造型古朴，正面刻着端王府的徽记，背面则是一道复杂的水波纹。
“凭此令，可调动本王在沿海的三艘海船及船上所有水手。名单，三日后给你。”
江泓握紧令牌，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定。
这不仅是助力，更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与盟约。
“对了，”凤宸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回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戏谑，“宛侍君的指婚书，本王明日便会下达。”
江泓：“……”他有时候实在跟不上这位亲王跳跃的思绪。
凤宸看着他无语的模样，唇角弯了弯，这才仿佛不经意地补充道：“还有，当年与你母亲交往甚密、经办盐案，后又上书构陷苏林两家的那个吏部官员……”
她刻意停顿，看着江泓骤然锐利的目光，缓缓吐出：
“姓柳。”
柳？！
江泓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想起陈默曾跟他提过，书中端王府后院确实有个姓柳的侍君，后来似乎还因盐引一事被端王看到，升成了侧君。
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凤宸看着他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唇角泛起一丝洞察的冷笑。
“现在你该明白，为何当初母皇会将他塞给本王了？”她缓缓踱步，声音低沉，“柳大人‘急病暴毙’，死得太过‘恰到好处’，母皇心中岂能无疑？”
“她将柳惊蛰没入教坊司，放在眼皮底下，本想一石二鸟。”
她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泓，“其一，是做给那些希望柳家彻底闭嘴的人看的——人，在朕手里，你们可以安分了。其二，是以他为饵。母皇怀疑，有什么真正要命的账册或证据流落在外，而某些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接近、甚至除掉这个柳家最后的血脉，从而露出马脚。”
“可惜。”
凤宸轻嗤一声，带着几分嘲讽：“他在御前弹了几年悲风凄雨，除了把自己弹成了个‘京城怨夫’，什么鱼也没钓上来。他这块饵已经失去了价值，反而因知晓太多宫廷秘辛成了负担。于是，母皇便将他这个‘鸡肋’丢给了本王——既甩掉了麻烦，或许，还想看看在我这个‘冷面’亲王手里，能不能再榨出点别的东西，或者……引出些什么。”
“而我，”凤宸走回江泓面前，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手中的玄铁令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把这个‘鸡肋’交给了你。因为我发现，你似乎总能将别人眼中的‘废棋’，点化成意想不到的活子。”
江泓握紧手中冰凉的令牌，瞬间明白了凤宸将柳惊蛰划到他院中的深意。
这不仅是后院权力的划分，更是将一条可能通往盐案真相的隐秘线索，交到了他的手上。
------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