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龃龉
王蔺辰几乎是在谢织星话音刚落下的时候就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不行,不能把那么多人叫过来看第三次开窑。”
谢织星有点奇怪地看向他——
最近这厮的风格莫名让人感到有些微妙的变化,从前他就算是说反对意见也会以某些引导式的句子作为开头,他似乎很习惯并擅长如何说服别人,故而极少用这种差不多能算是“谢织星风格”的开头——直截了当的反对意见。
说完这个意见,他又回到他从前的方式:“第三窑里准备了不少新的模印花纹,那些都是要留在我们铺子开业时用的,提前被人看了去,我怕到时有不嫌事儿大的来捣乱;再有,覆烧这回事算是你的专利,直接大面积地公开,到时这个做法会极快地普及,不利于我们盈利,就算要普及,也可以晚一点儿,现在多挣点钱,后续开发新品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他说的都对,但是,“花纹勉强可以算是我创新,但其实我也就是挪用了一些青花画片的思路,做了些改动和简化。覆烧这个事情,不能算是我的专利,这个法子不是我创造的,分享出去也没什么。”
王蔺辰一听就知道她那个牛角开始顶上来了,“这不是性质问题也不是原则问题,就纯粹是个抓紧时机先挣点钱的事儿,你可不要钻牛角尖内耗,挣钱是要紧事。”
谢织星也是一听就明白他那意思,并非不同意他的意见,只是他这个人怎么总往钱眼里头钻,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儿么?
“再怎么着,挣钱也得讲原则,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覆烧不能按照专利思维来挣钱,也没办法按专利思维挣钱。你总不能去找官府说,只有谢家窑能做这样的瓷器,别人都不许做吧?”
“我不是这意思。”
几次三番被她‘曲解’的王蔺辰,心里老大不痛快,他九曲十八弯地在这等着把她养熟了,可这妮子想起谭文清就笑得一脸温柔,对着那个什么欧阳也能言笑晏晏,就把他当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看,怎么就养不熟呢。
“反正覆烧迟早都会推广出去,这一时半会的利益也没什么计较的必要。现在本来就是市场不饱和,瓷器做出来不够卖,好的瓷器也不够多,就算大家都做覆烧,也是各家各户有钱赚,为那点蝇头小利,没必要。”谢织星一锤定音。
“蝇头小利”四个字却把自个儿拆成了细碎的横竖撇捺,冲着王蔺辰一通乱刺,他有点不能相信,谢织星居然这么想他?他看起来像是斤斤计较蝇头小利的人?
养不熟的委屈愤懑瞬间就化成酸涩的怒意,王蔺辰忽然心里凉透了,说出口的话就不太适合人间,有点阴阳不明,“你看不上的蝇头小利说不好就是一家子好几年的吃穿用度,甚至俭省一点,光出不进也能过上十多年不错的日子。”
没挨过怼的谢织星忍不住端详了王小郎君一会。
怎么说也是王员外妻子的嫡出,他缺钱到这种地步了?
“可我们的利润点不止这一个,也没必要光盯着定窑不放,汝官哥钧定,我想做的不只有定窑,覆烧乃至全倒焰窑,最终都会成为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主流,我们能在这块地方挣到钱也能安身立命,这还不够吗?”
王蔺辰面容冷酷:“这不是钱够不够的问题,创业做事不是过日子,任何行为都附带一定的风险,钱也不是够用就好,哪怕放着不用也得预留出一部分作为风险应对。万一呢?什么事没有个万一?”
他边说边估量着她的神色,不像是要生气的意思,但他自己心里那点气却没地方出,于是说着说着,话就有点变味:“你做事不能总顾着自己那点想法,也要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有时候,既定思维是会蒙蔽人的。”
通常而言,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最忌讳就要属“借题发挥”,因为借的那个题实际上永远发挥不出真正的作用。
它甚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具备反向作用力。
谢织星原本已经被他说服,偏偏就是画蛇添足的那一笔发挥,把她的火气也勾了出来——只顾着自己的想法?
“垄断行为对一个行业的危害有多大,不用我跟你多说,”她眼神也冷下来,“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同意任何形式的垄断做法,当初沈家就是靠这样的手段发家,最终把沈姐姐逼到那境地,我们不能这么做。”
王蔺辰越听越气,霍然起身,“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垄断,我说的哪个字的意思是要垄断?谢织星,你是不是就喜欢曲解我?你眼里……”
“我怎么曲解你了?你说的不就是那意思么?”
“我不是!”
王蔺辰气得天灵盖要起飞,却也舍不得对着她拍桌子,站在原地呼哧呼哧大喘气,活像是被夺了食又谨守底线的大狼狗,喘到后半程就莫名带出点委屈的意味,气急了的重话分批在脑子里滚来滚去,哪句都不忍砸向她,尽数都鼓到肚子里。
最终,他吐出一句软绵绵的“你欺负人”,四个字缀在他的衣袍边角,随着他走出去的脚步蛇舞,没骨头似的,曲曲折折地遗落到谢织星跟前。
谢织星无话可说。
捂着不放,借机敛财,不就是垄断的意思么?她哪里理解错了?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少挣点钱就这么难接受?况且,不就是意见不同,他有什么可置气的。
两人的争执被谢烈雨听了段尾巴,眼瞅着王蔺辰愤然而去,竟破天荒都没跟他打个招呼,谢烈雨顿觉稀奇,他左脚率先跨过门槛,探头问道:“小四,你和辰哥儿聊的什么?怎么把他气那么狠?我看他眼睛都给你气瞎了。”
谢织星的无名火烧得正旺,当场殃及池鱼:“我做什么了就说我气他,你怎么不去问问他,是不是他在无理取闹?这么向着他,你去做他哥!”
谢烈雨冤得见鬼,马上缩回左脚,换右脚往里迈,立刻改口:“好好好,哥错了,哥收回那句话,呸呸呸。咱换句话说,一定是辰哥儿不好,他这人就不怎么样,滑不溜秋还专门惹人生气,他哪哪都不好。”
要这么说,谢织星又不乐意了,“他哪里不好,你要这么说他?”
谢烈雨把右脚也收了回来,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怎么就跟四妹妹挨着,他要是早几年出生,排行老大老二的,犯得着受这鸟气。
嘴皮子不利索的人,手脚利索,谢烈雨二话不说就往后退,嘴里十分敷衍地丢出一句“瓷坊还有活儿,我等会再来”,谢织星瞪了他一眼,心绪烦乱地回了房间。
近段时间,小妹总是一个人窝在房里,饭点时分才走出来去到厨房帮忙。
谢织星在瓷坊忙活第三窑的烧制,近来也很少同她聊天说话,今天得了机会,大白天回到房里一看,就见到十来岁的小女孩正很熟练地做针线活。
她小小的身子旁边堆放着好几身衣裳,都很眼熟——谢织星一眼就认出那都是阿爹阿叔和几位哥哥的,另一侧的针线篮里则有好几种颜色的棉线,小妹为她的修补‘工作’着实下了不少心思,竟还去配了与衣裳同色的棉线。
几乎没有碰过针线活的谢织星立马就升起一股心酸,小妹还小的时候,家里的针线活多是大哥做,有时村口余娘子也顺手帮个忙,后来小妹大一些,竟就主动接过这活儿,如今已然是个‘小绣娘’。
“小妹,你这些天一直都在补衣裳么?”谢织星坐到她旁边,看了看补好的衣裳,针脚已显露出熟练的细密气质,“怪阿姐疏忽了,这些衣裳咱们请人补吧,现在家里有余钱,你仔细眼睛和手。”
“阿姐,没事的。”谢小妹忙里抽空地抬了下头,很快又低头专注于手中的细针,“我听阿姐的话,晚上不做针线,开灯费眼神还费灯油,只有白天才做。”
谢织星就更心酸了,“霜,咱不做了,这些衣服阿姐会找人补好,不用你做。”
这回,谢小妹多看了她一会,“阿姐,我真的能补好的,你每天都在瓷坊和阿爹哥哥们一起干活,我也想做点事。我听村里的大娘说呢,咱家三个哥儿都打光棍,娶不回嫂嫂,等咱家铺子挣钱,就先给哥哥们娶嫂嫂……”
谢织星当即感觉小妹手里的细针是扎在自己心尖上,她忍不住凑近抱了抱她单薄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但阿姐只希望咱们霜儿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不需要懂事,好么?”
谢小妹懵懵懂懂,“阿姐,懂事不好么?”
谢织星沉默了。
懂事不是不好,只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背后,通常拖着一串少有作为的大人,并非你懂事不好,而是阿姐不想做那样的一个大人。
“好,懂事也好,”谢织星摸着她柔软细嫩的头发,“除了懂事,阿姐更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你开心,阿姐就也开心。”
谢小妹笑出一个酒窝,“开心的,我看到阿爹、阿叔和哥哥们穿着我缝补好的衣服,就很开心。”
此时此刻,谢织星忽然意识到,王蔺辰那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说得很对,有时候一笔看起来不那么丰厚的钱也足够百姓之家度过长长久久的一段时光,甚至是一场劫难——穷人渡劫的成本也好似被绑死在“穷”字上。
一套暖和衣裳够过一个冬,就又算活过去一年,只要活过去一年,就像赢了什么似的,就值得庆幸,而明年……留到明年再说吧。
老话说,人穷志短,手里拮据的人怎么敢去盘算“以后”这样隆重又奢华的字眼。
上辈子,谢织星没穷过;这辈子她受的几年穷也没特别被她当回事。眼下看着小妹精打细算地为家人缝补衣裳,她方才惊觉,自己嘴里那些‘宏大叙事’的‘大格局’背后深深窝藏着怎样一摞刨食的芸芸众生。
其中不乏她的家人。
细长的棉线在缝衣针的指引下一次又一次穿过磨白挣破的布衣,这些年来,大哥总把家中余钱优先留给两个妹妹扯新布做新衣,他总说男人都是在外头干活的,穿好衣裳浪费了。
谢织星扭头看了看紧锁的柜门,那里面躺着一套她及笄时穿过的新衣,也早已被小妹‘预定’,她说等她及笄的时候也要穿那套,因为那套衣裳好看。
谢织星惭愧地低下头,自己竟大意至此,一门心思奔着她的瓷业大计,却没能时不时回望一眼始终支持着她温暖着她的家人。
好吧,那就……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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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家事繁杂,更新有点晚。
正好写到温暖的家人,聊作慰藉,天冷了,送暖汤给你们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