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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七)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轻轻一震,外面传来船夫拉长调子的吆喝:“靠岸嘞——!”
顺着江风习习,辨明了窗户方向。她悄悄起身,动作轻捷地来到窗边,用手摸索着窗栓。运气不错,窗栓并未从外扣死。她轻轻拨开,一股带着水汽和草木气息的凉风立刻灌入。外面天色似乎已近黄昏,光线昏暗。
她毫不犹豫地提起衣袍下摆,撑住窗框,纵身向外跃去!
“噗通”一声,冰冷的江水瞬间将她包围。初夏的天气虽暖,但江水依然沁凉刺骨。她奋力浮出水面,甩开眼前的水花,开始拼命划水。
“有人落水了!快救人!”船上立刻传来惊呼和纷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喝道:“废物!怎么看的人!”
是云昳!
夜旖缃心中一紧,游得更快。然而没游出多远,身后便传来几声重物入水的闷响。随即,她的腰身被一条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反方向拖去。
“姑娘还是省些力气吧。”云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水汽,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这样,你我都轻松些。”
挣扎无果,夜旖缃被半拖半抱着弄上了岸,又像货物般被横置于一匹早已备好的马背上。
一路疾驰颠簸,本就灌了江水的胃里翻江倒海,刚被扔下马背,她便蜷在地上吐了个干净,直到只剩下酸水。
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被晚风一吹,冷得她直打哆嗦。她被带进一处似乎颇为幽静的宅院,两名沉默的侍女上前,不容分说地替她换上了干净温暖的衣物,又用软巾帮她绞干了长发。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间陷入一片寂静。
夜旖缃凝神细听,试图从呼吸、气味、甚至空气流动的细微差别中判断环境。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中,她忽然敏锐地捕捉到——房间内,除了她自己,还有另一道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很轻,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从房间更深处的方向传来。空气中,除了新换衣物熏染的淡淡皂角清香,似乎还隐约萦绕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她的心蓦地提了起来。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该给坊主换药了。”
紧接着,是云昳沉稳的回应:“我来吧。”
门被推开,云昳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夜旖缃听到水声,似乎是葛布在铜盆中涮洗拧干的声音。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一声极力压抑,却仍从喉间逸出来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空气中的血腥味,顿时变得明显了一些。
“坊主再忍一忍。”云昳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近乎恭敬的安抚,“属下……已将您最想见的人,带来了。”
夜旖缃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褥子。折玉……究竟是谁?
为何乾坤坊要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弄让她再度失明,也要将她带到重伤的折玉面前?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因目不能视,时间感变得模糊而绵长。只能凭借一些固定的声响和规律,在脑海中艰难地推算着时日。
一日两次,会有侍女默不作声地送来膳食,通常是一粥三菜,搭配得清淡却精细,偶尔会有时令果子。
碗碟是细腻的瓷器,触碰时声响清脆。
她尝试过询问,或表现出任何试图沟通的意图,但送饭的侍女如同哑巴,放下食盒便走,从不滞留,也从不回应。
门口的守卫换班也极有规律,大约四个时辰一换,脚步声沉稳,呼吸均匀,皆是练家子。
而最清晰的计时标记,莫过于每日晨昏两次,云昳亲自端来药箱,为内室榻上那人更换伤药。
起初几日,那人的呼吸声细若游丝,混杂在云昳极轻的脚步声、水声、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闷哼中,几乎难以捕捉。
夜旖缃躺在靠窗的矮榻上,在绝对的黑暗里,听觉被放大到极致。
她能听见云昳动作间衣料的摩擦,剪刀剪开旧绷带的细微“咔嚓”声,新药膏被挑起时瓷匙与玉盒的轻碰,以及……随着换药进程,那人越发粗重却依旧竭力隐忍的呼息。
空气中的血腥味与苦涩药味交织,浓烈到令人心悸。
她曾试图在云昳换药时,摸索着靠近内室那道隐约的门帘。
但仅仅是一次轻微的衣物窸窣,云昳冰冷的声音便隔着帘子传来:“姑娘最好安坐。”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门口的守卫呼吸也随之微微一紧。她只能退回原处。
这里的监视严密得令人窒息。除去送饭换药的固定时刻,门外永远有人值守。
窗户被封死,只有极高处留有气孔,透入微弱的光线和空气变换。
她曾借着如厕被短暂带出房间的机会,用脚尖和身体感受路径与地形。
此处回廊曲折,铺着平整的石板,庭院似乎不小,能闻到草木泥土的气息,但寂静得可怕,除了风声鸟鸣,几乎听不到任何人语或远处的鸡犬市声,宛如与世隔绝的荒郊别院。
硬闯或呼救,只是徒劳,且会打草惊蛇。
于是,她开始表现得“安分”起来。送来的饭菜,她安静地吃完;侍女绞发更衣,她配合地伸手;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榻上,或在内室门帘外的椅子上静坐,仿佛已接受现状,放弃了挣扎。
被黑暗吞噬的时间,漫长而孤寂。
为了对抗这种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寂静与虚无,也为了……某种连她自己都难以厘清的复杂心绪,她开始对着内室的方向,低声说话。
起初只是零碎的自言自语,念叨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今日的粥似乎比昨日稠了些,窗外那只鸟的叫声变了调。
后来,不知怎的,话题渐渐转向了更久远的记忆,闺中的趣事,看过的杂书,听过的坊间传说。
她的声音不高,在空旷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调子。
她知道内室那人多半昏迷着,听不见,或者即便听见了也无法回应。但这自言自语,却成了她在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抵抗恐惧的方式。
这日午膳用罢,侍女收走碗碟,室内重归寂静。窗外隐约有夏蝉嘶哑的鸣叫传来,空气微燥,应是正午过后。她摸索着在内室门边的椅子上坐下,面朝帘子的方向,沉默了片刻。
“今日,给你讲个鲛人的故事吧。”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轻缓些,“是我少时,从一本快翻烂了的坊间传奇里看来的,也不知真假,但当时读来……觉得凄美又怅然。”
她顿了顿,似乎在整理久远的记忆脉络,然后慢慢道:“说是南海之外,有鲛人,居于深壑,泣泪成珠,织水为绡,容颜绝世。有个年轻的渔妇,因丈夫生病不得已亲自乘船出海。”
“一日出海,忽遇罕见风浪,桅杆折断,船舱进水,眼看就要船毁人亡。绝望之际,忽见前方巨浪如壁分开,一个身影破水而出,墨色长发如海藻披散,肌肤白皙近乎透明,容颜……书中说‘比月华更皎洁,比珊瑚更秾丽’,竟是个男子。”
“那男鲛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托起她残破的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她连人带船送至一处开满无名小花的岸边。”
“渔妇惊魂未定,又为鲛人绝世容貌与神奇力量所慑,呆立原地,不知所措。那鲛人却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湛蓝如最深最静海水的眼睛望着她,眸光幽幽。”
“鲛人说,许多年前,他曾被渔网所困,奄奄一息时,是年幼的她在海边玩耍,悄悄放走了他。他记得她的气息。今日见她遇险,特来相救。”夜旖缃的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讲述传说的悠远味道,“鲛人见她裸露手臂上新旧交叠的淤伤,和她眼中为了病重丈夫不得不冒险出海的惶然,竟默默流下泪来。泪珠滚落,在月光下化作莹润的珍珠。”
“渔妇捡起珍珠,恍如梦中。她用珍珠换了钱,请了郎中,抓了最好的药,终于救回了丈夫的性命。”
故事讲到这里,夜旖缃忽然觉得喉间干得发紧。她停了下来,摸索着扶手想要起身,去外间桌上倒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椅子发出轻微的挪动声,她伸出的手,指尖在空中探寻着桌沿的方向。
手背上,猝不及防地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
那是一只手掌,掌心带着伤后初愈的微潮与略显虚弱的温度,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实实在在地覆盖住了她探出的手背。
紧接着,一个沙哑干涩得几乎辨不出原貌的嗓音,贴着她耳畔不远的地方,低低地响起,气息有些不稳:
“然后呢?”
夜旖缃浑身剧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在瞬间窒住了。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
他醒了?
什么时候醒的?醒了多久?是不是……一直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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