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否极泰来
自打那天在茶馆,崔国栋丢下话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没了音讯。
冯兰英的心像是被悬在了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即便如此,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准备参赛绣品上。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几乎熬红了眼睛。
选的是最细软的湖绸底料,劈丝更是细到了极致,力求光洁平滑。
图样是她反复斟酌过的,既保留了传统吉祥寓意,又融入了更符合现代审美的简洁构图和明快配色。
一幅是“锦上添花”,寓意美好,色彩富丽,适合作为主打;
另一幅是“喜上眉梢”,灵动活泼,更显俏皮,或许能吸引不同口味的客商。
第三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冯兰英就醒了。
心怦怦跳着,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今天一定会有消息。
她将已经完成的绣品最后检查了一遍,用干净的软布包裹好,放进一个半旧的篮子里,上面又盖了一块蓝布,既防尘,也不显眼。
快到晌午时,院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响,接着是一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冯兰英在家吗?有你的信!”
冯兰英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门,一个满头大汗的邮递员学徒将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塞到她手里:“有人让捎给你的!”
也顾不上道谢,冯兰英急忙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略显潦草的字,看得出是匆忙写就:
“午后两点,城西杨柳店附近,县长车队必经之路。机会仅此一次,把握。”
没有落款,但冯兰英一眼就认出,这是崔国栋的字迹。
机会来了!
她立刻行动起来,胡乱扒了几口早饭,重新梳洗,换上了一件自己最新也是绣工最好的一件斜襟布衫,衣襟和袖口都用浅碧色丝线绣着疏朗的兰草,既显手艺,又不至于太过扎眼。
她对着水缸照了又照,这才带着绣品出发了。
城西杨柳店那边相对僻静,路边是连绵的水稻田。
冯兰英选了个既能看清来路,又不太引人注目的田埂旁站着,假装是路过歇脚的行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手心因为紧攥着篮子提手而满是汗水,心跳得像擂鼓。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自己错过了的时候,路的尽头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在一辆自行车的引导下,缓缓驶来。
冯兰英紧紧攥着篮子提手,目光锁定了缓缓驶来的吉普车。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迎上去的刹那——
“噗通!”
一声闷响夹杂着惊叫从旁边水田传来!
只见一个光屁股的男娃子脚底打滑,整个人栽进了浑浊的泥水里,瞬间被淹没,只剩两只小手在水面上绝望地扑腾,呛咳和微弱的哭喊几乎被汽车引擎声掩盖。
“娃子掉水里了!”远处有人惊呼。
“快快快,那边那个姑娘快去救人!救人!”
“唉呀,我的孙儿哦!”
冯兰英几乎是凭着本能,迅速将篮子往旁边土堆上一撂,转身就“噗通”跳进了齐腰深的泥水里!
“这姑娘,小心点水里的石头!”大婶在岸上指挥。
冰凉的泥浆瞬间包裹了她,腥气冲鼻。她踉跄着扑向孩子。
“抓他胳膊!对!抓牢了!”
“别光抓胳膊!托着他点!别呛着水!”妇女又提出不同意见。
冯兰英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抓住孩子胳膊,又想方设法把他往上托,泥水让她行动笨拙。
“使点劲!往上拽!”
“轻点轻点!孩子细皮嫩肉的!”
冯兰英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能凭着感觉死死护住孩子,费力地往田埂边挪。孩子吓坏了,在她怀里拼命扑腾,泥水溅了她一脸。
“抱紧点!别让他乱动滑下去了!”
就在这时,孩子哭闹着猛地一蹬腿,“哗啦”一声,正好踹在田埂边的竹篮上!
“哎呀!篮子!”冯兰英惊呼,心瞬间沉到谷底。
竹篮被踹翻,滑进水坑,白布和绣品瞬间被泥水吞没。
“坏了!东西掉水里了!”
“啥时候了还管东西!先顾孩子!快上来!”
冯兰英下意识想伸手,可怀里的孩子挣扎得更厉害了,她自身难保。
“先上来!快!水凉!”
岸上的人七手八脚,有的伸手拉她,有的还在指挥怎么抱孩子,乱成一团。冯兰英被这股力量拉扯着,几乎是晕头转向地被拖上了田埂,还没站稳,孩子就被急急赶来的老奶奶接了过去。
等她喘着粗气,抹掉糊住眼睛的泥水,看向水坑时,竹篮早已半沉,绣品糊成一团。而吉普车,早已消失在道路尽头。
“谢谢!谢谢你啊闺女!”老奶奶的哭谢声传来。
“孩子没事就好。”冯兰英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呆呆地站着。
路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人没事就好!”
“看这闺女冻的,快回家换衣服吧!”
她苦笑,只能继续下去把里面的绣品捞上来,可惜,全成了泥疙瘩,针脚糊得辨不出原样,连最结实的衬布都泡得发糟。
她徒劳地用相对干净的袖口去擦拭,结果只是越擦越脏,将泥污抹得到处都是。
完了……全完了……
她错过了县长的车,现在连赖以自荐的绣品也彻底毁了。
冯兰英心瞬间空了一大块,颓然万分。
“这位女同志,你没事吧?”云县长温和的声音响起。
冯兰英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去而复返的几个人。
为首的那人,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身姿挺拔,正是刚才吉普车里的人!
他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眉头微蹙,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面容硬朗,正是崔国栋。
崔国栋看着浑身泥泞、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点、显得无比狼狈又可怜的冯兰英,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这位女同志,你是英雄,”云天明县长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刚才的情况我们都看到了。你为了救孩子,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令人敬佩。”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绣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惋惜,“这些……是?”
冯兰英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站着的是谁!
是县长!云县长回来了!
巨大的惊喜冲散了之前的沮丧,她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腿软和地上的泥泞,趔趄了一下。
“小心。”云天明虚扶了一下。
“没、没事!谢谢县长关心!”冯兰英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她胡乱地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擦脸,结果把泥水抹得更开了,自己也意识到此刻的形象有多么不堪入目,脸颊顿时烧了起来,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看着那些被毁掉的绣品,心痛无比,又见县长问起,连忙指着其中受损相对较轻,但依旧能看到精美底子和独特配色的一块绣片,语无伦次地解释。
“是,是的,县长!这,这些是我准备的绣品,本来想……想请您看看的……可是,可是现在……”
她看着那污渍,急得眼圈又红了,“都怪我,没保护好……”
她猛地想起什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失礼,急忙指着自己身上那件虽然沾了泥水,但衣襟袖口兰草绣纹依旧清晰可见的布衫,急切万分。
“县长您看!这,这我衣服上的,也是我绣的!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幅的精细,但针法、配色都是我自己琢磨的!我的绣活真的很好的,街坊邻居都喜欢,也能卖出去换钱的!”
她仰着头,眼神因为急切和真诚而显得格外清亮,尽管脸上还挂着泥道子,但那股子不放弃的韧劲儿却让人忍不住侧目。
云天明看着她指着的衣襟袖口,那上面的兰草纹样确实清雅灵动,针脚细密均匀,即便在泥水的映衬下,也能看出不俗的功底和审美。
他目光中掠过一丝赞赏。
这时,旁边一个随行人员似乎是经办具体事务的,看了看冯兰英,又看了看那些绣品,带着些疑惑开口。
“这位女同志,见义勇为是好的。不过,你这些绣品……是准备送往哪里?你是哪个工艺社或者绣厂的?之前好像没接到这方面的汇报。”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冯兰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虽然狼狈却依旧坚韧的脊梁,目光坦然地看着云县长和那位提问的干部,声音清晰。
“报告县长,各位领导!我,冯兰英,不是哪个厂哪个社的!我是个个体绣娘!”
“个体户?”旁边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这……不合规矩吧?往市里推荐,向来都是有名有姓的国营、集体单位……”
这低声的质疑像针一样刺耳,但冯兰英早有准备。
“这位领导说得对!按老规矩,我是不合规矩!”
“但是县长,各位领导!现在国家不是在提倡搞活经济,鼓励人民发挥聪明才智吗?我冯兰英一不偷,二不抢,靠的就是祖传的手艺和自己没日没夜钻研出来的这点本事吃饭!我的绣活,老百姓喜欢,愿意掏钱买,这就是它存在的价值!”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云天明:“我知道,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没有公章,想参加征集会是难如登天!可我不服气!好的手艺,难道就因为出身,因为不合规矩,就被埋没吗?”
“所以,我今天鼓足勇气来找县长,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一个让我的手艺能被公平看待的机会!一个能为我们县,说不定还能为国家创造外汇价值的机会!”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打破那些不合理的旧规矩,不正是为了建立更有利于发展、更符合人民利益的新规矩吗?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个体户,但也想为咱们县的建设出一份力!请县长,请领导们,考察我的能力,给我这个不合规矩的人,一个合乎新规矩的机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