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来信

　　等到昨日还稀疏的女贞树密匝匝地结出细而白的花，初夏便和一场雨一并降临在淮宁。

　　“同学们，今天就是我们在这间教室里待的最后一天了。”梁女士撑着讲台，面对全班，唇边微微露出一点笑来，“我这节课上完，大家就可以开始收拾东西了。”
　　杨萍也在门边探出身来：“东西暂时没地方放的同学，可以先放到我和梁老师办公室去。”

　　“好的好的，老师我们一定去！”有相熟的同学大声回应。

　　梁女士仍旧带着笑，闻言敲敲讲台：“哎，还没响铃呢……
　　她话音才落，铃声便不给面子地响起来，教室霎时喧闹起来，梁鸿雁和杨萍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痕！青痕！搭把手，我上去把钟换了！”梁窈踩在椅子上，大声呼唤余青痕。
　　余青痕便替她扶住椅背，帮助“高空作业”。等梁窈摘了钟表递到她手里，又交给门外等着的同学，麻烦一并送去校准。

　　蒋楠拿着扫帚低头说着：“不好意思让让，我扫地……”经过正踮脚摘下满墙明信片的池舟，而池舟小心地将每张明信片的夹子取下，依照花纹区分，找出自己的，又翻出一张背后是海水的，紧张地翻看——
　　“到彼方。”

　　林文老实地做着搬运工，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同学，和伍菲一起把公共用品如饮水机等送去梁女士办公室，不住地叫嚷着：“搬运队出行！避让避让！”
　　便有人捧着书：“哦哦哦我让开了——”

　　广播里响起“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梁窈站在黑板右侧，捏着粉笔龙飞凤舞地写下注意事项最后一个字，利落收笔，后退一步——
　　整个教室已是全然的素白，能撤的东西尽数撤走，不能的也被大幅的白纸覆盖，只余下整齐排列的三十张桌椅。

　　“我好了！青痕、小南瓜，我们走吧。”
　　梁窈拍拍手，走下讲台，粉尘在晴朗的上午光线里飞扬，教室门口站着等待她的余青痕和蒋楠，三人说着话走远，高考前的准备工作，就此结束。

　　-

　　搬到实验楼自习的第三天，一早，梁女士组织了一班的同学排好队伍，到指定地点去过安检门。

　　天气很好，阳光虽炽烈，但并不使人烦闷，只是照得草木生机盎然，一派浓绿，时而有风。

　　长得难以找寻尽头的队伍中间，余青痕几人排在一处。

　　“呼……总算出来透口气了。”梁窈伸了个懒腰，往余青痕肩上一靠，“这两天我都没心思再看书了，要不是有老师过来录素材说要发公众号，我才不学。”

　　前头的林文耳朵很灵，回过头来附和：“是啊是啊，你不知道那个镜头扫过来我有多紧张。”

　　梁窈：“我哪不知道，你抖腿差点把我笔记掀翻。”

　　林文又反驳：“哪里，明明是你自己……”

　　余青痕不自觉弯了下唇，把目光从葱茏的绿植上收回来：“马上进考场了，是该好好透气。”

　　池舟脑子嗡嗡的，一直跑神，听见余青痕说什么“透气”，才立时转过身来：“什么，什么透气，班长你要人扇风吗？”

　　“嘁，还扇风呢，你往前走两步过安检门吧你！”林文嘲笑。
　　“我看这人是紧张傻了。”梁窈点评。

　　几人排着队也闹哄哄的不安分，蒋楠趁这个时机，忙抓住空一下探头钻到余青痕身边：“青痕，能不能帮我看下这个点？我怕记错了……”指的是她从笔记里筛选出来的精选册子，漏了一行实验条件。

　　余青痕瞥了一眼，告诉她：“用无水氯化钙过滤。”又宽慰她：“别太紧张。”

　　梁窈顺着探出脑袋：“是啊你紧张什么，考不好我去你家揍你爸，不对，呸呸呸，不会考不好的，考好我也……唉唉青痕你别肘我，对不起我大逆不道我不说了……”

　　她吵吵嚷嚷的，队伍便走到了尾，蒋楠也没忍住收了册子，扬唇笑起来。

　　临到教学楼，几人总算兵分两路散开，余青痕选科最不同，唯有池舟恰好和她在一层楼的考场。

　　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有人两手空空，有人嘻嘻哈哈，也有人已站在教室门口捏着文件袋，等待检查。

　　当然，更多的，还是暗含紧张、胸口里憋着一股气的人。
　　池舟大概是其中最藏不住事的那一个。

　　余青痕看了他一路了，见他始终双目平直，紧张得看起来几乎是个同手同脚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手给我。”
　　到了楼道口，人便渐渐少了，余青痕朝他伸出手来。

　　池舟人都还是木的，只依言行事，乖乖把手摊开伸到余青痕面前，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瞧她。

　　出乎池舟意料的，余青痕捉住了他的手，一手握着他的腕骨，一手则按在他掌心，轻轻地画了个对勾。

　　她十指细长，力道柔软，此时柳条般在人手心揉缠，叫人几乎品出一点温存的意味。

　　池舟塞满紧张的脑子一秒替换了内容物，整条脊髓都像是麻透了，直想摆脱了眼前人的手躲一躲痒。

　　可余青痕的靠近之于他，总像一颗定身丸，他无论多不自在，也舍不得退开一步，只好一边抓心挠肝一边眼巴巴地转而盯住余青痕的指尖。

　　余青痕慢悠悠垂着眼描画，见池舟避开对视，才微不可察翘了下嘴角。

　　这么一个简单的勾描得细致又缠绵，好一会余青痕才松开手，让池舟恢复自由。

　　“好了。”

　　“去吧。好好答。”

　　-

　　三日仿若弹指一瞬，兴许是余青痕画的符号当真有一份奇效，考场上池舟如有神助，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心态，既不过分紧张，也不过分松弛地答完了每份卷子。

　　最后一科生物结束，看监考老师将所有卷子清点完毕，池舟总算呼出一口气来，把证件装进透明文具袋，跟着人群站起身出门。

　　夏日的燥热迎面而来，夕阳以黯淡涂抹了整个天穹，许许多多的人，交织着向校门走去。

　　有人奔跑着，从他身边经过，投入家长的怀抱，池舟身处其间，忽觉有些迷茫。

　　但就在神思飘摇的此刻，仿若是命运的又一次指引，他抬眼，忽然看见了围栏边的余青痕。

　　她背对繁茂的、从围栏间探出头的野蔷薇，花素若雪，人也净若湖水，恍然是一如初见。

　　无端的，池舟知道，她一定在等他。

　　于是下一刻，他加快了脚步，和过往一年的时间一样，奔向她。

　　“班……”池舟想叫她。

　　余青痕却叫住他：“已经考完了。”

　　大概是心有灵犀，于是池舟改了口：“……青痕。余青痕。”

　　“……你不是上午就考完了吗？”他问。

　　“等你啊。”余青痕轻描淡写地答。

　　尽管早有猜想，得到这个再显然不过的答案，还是让池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余青痕冲他弯了下眼睛，同样并未说话，池舟正想再开口，却见她忽而从背后拿出手来。

　　而她掌心，正握着一枝野蔷薇。

　　“说好了考完给你答案。”余青痕说着，把花递到他手里，池舟怔愣地握住，有些不可置信。

　　但成绩……

　　“不论结果如何，这是我的答案。”余青痕看着他，她永远这样，果断、坚定，于是连坦白都不会多等一秒，却也永远要反问这个主动靠近她的人——
　　“我的心意，你明白吗？”

　　她说话总是淡然，这句也不例外。池舟也不知道，却为什么能够引动夏日傍晚的风，忽然叫他迷了眼，边上的学生与家长一阵又一阵的吵嚷，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他没忍住低了头，红着眼也红着脸，久久、久久才握住了余青痕的手。

　　先是触碰，很慢地才牵动五指，一点点收紧。再没有放开。

　　余青痕很有耐心，又笑起来：“走吧，去你家。”

　　“唉？”

　　“对了，有件事告诉你。池羽中午给我打电话，说你妈爸回来了，想你晚上考完回去一起吃一顿。”余青痕牵着他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哦，我小姨听说了，也要加入进来，我提前做主同意了。”

　　“哦哦……啊？！”

　　……

　　无数考生走出了考场。

　　而余青痕和池舟，正走向他们十八岁的，第一个蓬勃夏季。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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