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误

　　秦淮横贯帝王州，万瓦鳞鳞枕碧流。

　　街边酒馆，吴姬压酒笑迎着来客，银铃般的声音飘向广阔的街道，引得路人驻足。

　　刚从乌篷渔船上网鱼归来的渔夫，拎着一篓鲜活的鲈鱼，鱼尾甩出的水色浸润在卵石小道上，一直蔓入狭长曲折的长干里。

　　闺阁的姑娘斜倚着琐窗朱户，一双含着淡淡愁绪的眸子望向巷道。长干巷陌，依稀听得竹马与青梅的欢声笑语。

　　吴侬软语浸着粉墙黛瓦，四处带着氤氲不明的水光，映得一切都是那么温婉宁静。

　　谢长歌摘下头上斗笠背在身后，站在街边看着这些场景。

　　难怪子钰生得如此清雅隽秀，仿佛集了全天下的钟灵毓秀……也只有眼前的江南烟雨，才养得出那样的人。

　　而生于辽阔北方的自己，此生也能有机会见到南国的三秋桂子，当真无愧了这一生。

　　事情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庆功宴过后的次日，楚玥便要带着离军启程返回金陵。

　　“将士们忠心耿耿，不远万里同我来这异国他乡，于情于理我都该将他们送回去，况且还要给那些没能回去的将士的亲眷们一个交代。”即便前方刀山火海，也要义无反顾地带他们回去。

　　这是为人将者恪守的道义，谢长歌说不出劝阻的话。可是让楚玥一个人回去面对南朝皇位上的那个阴险多疑之徒，谢长歌也做不到。

　　“我陪你回去。”送别之际，谢长歌忽然走向了楚玥。

　　“别闹。”楚玥说。

　　谢长歌却坚持道：“不是一时起意，我一切都安排好了，时轩会护着渊儿回去，父皇那里也有办法交差。”

　　楚玥蹙眉，朝他摇了摇头：“不行，若是你的身份被皇兄察觉，那么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出金陵。”邻国储君忽然出现在自己的地盘上，任谁都不会轻易将其放走，更何况龙椅上现在坐着的那个，还是连自己的手足骨肉都不愿意放过的楚琛。

　　“我不会以现在的身份和你一道回去。”谢长歌低声说，怕被周围将士听到，“我都安排好了，比大军晚几天动身，装作受伤投奔于你的江湖侠客。你师出武林，在师门的时候结交过什么故旧也不好说。到了金陵，没人认得我，身份自然不会被旁人发现。”

　　见过他的士兵们复了皇命就会再次被派往边疆驻地，而金陵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不会有见到过一国储君的机会，谢长歌的身份，不会令人生疑。

　　有些时候，某些事情能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比一个人独自承担要来得好。谢长歌的计划周全，楚玥也忍不住有几分心动。可是冷静下来，楚玥想起谢长歌身上的伤还没好周全，只能依旧拒绝了他。

　　熟料谢长歌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身上的伤，没事的，我会带着一队暗卫暗中贴身护着自己，一路走走停停，权当一边养伤一边去找你了，还能顺道领略领略南朝的风情。错过这次机会，我可能这辈子都去不了江南了。”

　　谢长歌先晓之以理，随后又动之以情，弄得楚玥反倒想不出回绝的办法。最后楚玥只能应下，分开前忍不住嘱咐道：“一路上谨慎行事，千万要隐蔽踪迹。还有，我皇兄手里有个叫羽春楼的情报组织，暗杀刺探无所不能，跟着你的人，贵精不贵多，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让他们察觉到异常。”

　　谢长歌连连保证，侧过身亲了亲楚玥没被面具遮挡的耳尖：“最多一个月，一定赶到宁王府。”

　　“不急你多快能到，千万小心。”楚玥红了耳尖，拿身子挡住身后裨将，向时轩讨要了纸笔，给谢长歌写了一封书信，并咬破手指按上了指印，“大离为了防止南蛮入境对城内百姓动手脚，规矩严些，进城必须要有文书，你到金陵把这个给守城侍卫，说来投奔我，自然会有人带你去宁王府。”

　　谢长歌吮吸住楚玥食指上的伤口，收好文书，随后掀起对方面具，在楚玥额头上留了一吻。

　　“子钰，等我。”

　　谢长歌一路走走停停，沿着运河一路到了京口，随后从丹阳前往金陵。

　　秦淮河穿城而过，岸边柳色已泛了黄，落叶飘了半条河面，像夜间映满河面的半城灯火。

　　谢长歌眯起双目，仔细打量起这条排列着粉墙黛瓦的素净长河，除去随水而去的落叶，河水清澈透明，根本想象不出入了夜色的时分，鬼魅乍醒，这里会是怎样的脂粉浮动摄魂夺魄。

　　他还远在长安的时候，就知道这条河。不是因为这里是南朝最大的风月宝地，而是这里断送了他爱着的人曾经所有的前途。

　　打鱼归来的渔夫送回了鱼，拎着酒壶从长干里出来，哼着浸着水乡血脉的吴侬小调，从谢长歌身边路过。

　　“借问大哥，你可听过楚郎？”谢长歌鬼使神差地开口，他不知道自己拦下过路人问这种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希冀当年的子钰，还能有人记得。

　　听到楚郎的名号，渔夫连脚步都未曾想要停下片刻的意思，翻了个白眼，朝着谢长歌挥了挥手：“去去去，什么楚什么郎的，一个死了十来年的断袖，啊提这个做什么？”

　　望着渔夫远去打酒的背影，谢长歌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十多年前，眼前的渔夫或许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一心想着保家卫国的时候，应当也站在人群里，默默目送过楚郎凯旋而归的队伍，悄悄握着拳，说一句大丈夫当如此。

　　怎么却因为子钰喜欢的不是姑娘，就连提及对方也带上了轻薄？

　　英雄怎么都该是英雄才对。

　　走过朱雀桥，横跨秦淮河，路过乌衣巷，不远就是宁王府邸。

　　御笔亲题的牌匾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朱红的正门紧闭，两侧石狮威严地睥睨着不远处的中华门。

　　何其威严肃穆之地，王府外的道路上，连连路过的行人都小心地噤着声。

　　谢长歌站在门外，微微勾起了嘴角。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英雄确实怎样都是英雄，无关芸芸众生的指指点点。只要他的子钰愿意，随时可以卷土重来，站上比从前还要高的位置。

　　谢长歌递上了楚玥写给自己的文书，立刻被府内小厮带了进去。

　　跨过门槛，穿过布满奇石草木的宅院，才终于进入正堂。

　　这里的规格丝毫不逊于东宫，也难怪民间都说宁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整个南朝的主心骨。

　　“殿下今日入宫，不在府上，还请公子稍等片刻，管家随后就到。”府里丫鬟娉娉婷婷地走来，玉般的腕子微微下压，为谢长歌倒了一杯雨花茶。

　　饮惯了竹叶茶，反倒不习惯起别的茶的清幽苦涩，谢长歌尚未将茶盏递到唇边，便听得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青松哥哥，是客人吗？”一个男孩问道。

　　“原来不是父王回来了啊。”另一个男孩失望地说道。

　　随后便听到青松低语：“少爷们先回后宅吧，若是殿下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进来的人只有青松一个。

　　或许最能证明岁月变迁的，是少年人。

　　十年前的青松尚且稚嫩，比渊儿也大不了几岁，但如今却长高了个子，面容带上了沉稳可靠，若是街头遇到，也说不定对面不识。

　　青松原是笑着进来的，看到谢长歌的瞬间立刻冷下了脸，朝身边小厮道：“不认得，哪里来的破落户，赶出去。”

　　“青松，是我啊。”眼看着小厮就要一拥而上，谢长歌慌张道。

　　“但我不认得你。”

　　“这话可就怪了，我是你故之大哥，从前还跟你玩过雪仗，不记得了吗？”谢长歌讪笑着面对青松，知道这孩子不是不记得自己，而是太记得，并且不止记得，还恨自己恨得牙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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