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霓裳歌

　　杜筠语言李付被数人按住，押入宫城山脚下的大牢中。

　　外头的风如昨日一般呼啸，刺骨寒意和月色洒进大牢。拉蒙遣散了押送的守卫，右手置于左胸，以草原礼见过：“碎叶城右叶护拉蒙，见过使者大人。”

　　李付冷眼瞧着他演那恭敬地戏码。

　　拉蒙见此并未多言，却也未曾将手放下，只是以同等礼转向了杜筠：“见过杜姑娘。”

　　杜筠从方才起便在揣测他的用意。他似是帮他二人脱险，却又将他们关押起来。此时拉蒙主动见礼，瞧着倒也不是装的：“叶护大人认得我？”

　　拉蒙道：“大祭司今日来府上找我。说寺中贵客昨日去梨院，回来托她告知，有关梨院与阿里曼之事。”

　　昨夜仓促，她未曾与奥莉祭司说上话，想必是毗伽回到寺中之后所托。

　　奥莉大祭司，实在是位善人。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颉利设是因梨院魁首遇害。我不惜重金将秋昼带回审问，可谁知，她当夜便咽毒自尽。

　　大祭司来过后，我就在想，火神寺贵客会是谁，直到夜里遇见杜姑娘。

　　姑娘面上的海娜纹虽不见全貌，却也依稀可辨。四海居没有住着一位姓杜的女客，却唯与火神寺比邻。所以杜姑娘便是火神寺的贵客，果然也是随使者入城的那个人。”

　　杜筠警戒地看着他：“叶护大人聪明。所以我好心托人提点，大人便这么绑着我们？”

　　拉蒙二话不说，出手替二人松了绑，诚恳道：“我不过领小城叶护，不敢怠慢大唐来使。只有一事相求，过后必当请罪。”

　　“说来听听。”

　　“请使者，救救碎叶城。”

　　李付皱着眉：他在宫中过了两日暗无天日的屈辱日子，外头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凭这两日在宫中，加之阿里曼等种种，碎叶城水深火热，不足为奇。

　　“二位或许不信，但我认为宫中那位，或已非俱支可汗。”拉蒙话一出口便如惊雷一般，叫人心中一突。

　　“叶护大人，宫中那位虽不堪为碎叶可汗，但这话可不能乱说。可有什么依据？”

　　拉蒙的面上有一丝纠结：“我知其荒谬。但近来可汗脾性忽然大变，与两个月前判若两人。加之今日奥莉祭司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不得不由此怀疑。”

　　“我与俱支可汗相识虽不算久，但也曾并肩，知其为人。前可汗当道之时，是他一己之力号召众人，反对暴政，亦是他孤身前往大唐求援。他常说西边的黄姓阴险不可信，而碎叶与大唐比邻，实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如今，他竟如此苛待长安前来的册封使者。更别提只这一个多月内，崔四与土屯源源不断地往宫中送去了多少人。俱支可汗常说，商户乃碎叶之根本。在位一年，连宫城都未舍得重建，怎会如此奢靡。所以大祭司一提，我便信了几分。”

　　杜筠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大祭司可说了，真正的俱支可汗如今在何处？”

　　“不曾。”

　　“那......拉蒙叶护多久没有见到可汗了？”

　　拉蒙似有些丧气：“已有些日子未入过宫城了。圣火日那天，可汗与我起了些口角，我怄气带着人离了宫城。那以后，便一直未能转圜。”

　　“可是因着土屯？”

　　“因着悉波。”拉蒙道：“可汗宽和，与旧臣不计前嫌。可他悉波一心只崇拜强者而对可汗失敬，我与他一向不和。”

　　“那日我与悉波又起了冲突，可汗命我思过，便再也没入过宫城，一直到了今日。”

　　杜筠生了疑惑：“所以圣火日后，连你也不曾见过可汗？”

　　“不曾。”

　　“宫中又可有过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

　　李付开口道：“并非我们信不过叶护，可此事听来实在像是难以置信。”他略带惋惜：“王都护也曾对我说过，俱支可汗令人放心。可有人善伪装，有人轻易改变，向来如此。”

　　那把交椅像是有什么诅咒一般，会将人变得面目全非。

　　就像他父亲，从前也是仁善之人。而他一步步地走向旋涡的中心，那位常伴他们母子左右的阿爷，再也回不来。

　　拉蒙将二人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在反驳，只是轻声道：“所以我想请二位，同我见一见大祭司。所有人在场，将一切说明白。”

　　不过半日的功夫，塔尼又见到了她跟踪过的那位寺中贵客。

　　她身陷狱中，旁边倚着一个一身血迹的男人。他精神缺缺，似有倒下之意，背脊却未曾佝偻。

　　“若真如大祭司所言，宫里那位根本就不敢让我的人进城，而是会强取此处。大牢的看守，我已尽数换成亲信。”那位高高在上的拉蒙叶护毕恭毕敬地向二人介绍她：“塔尼是火神寺信得过的探子。请塔尼姑娘守在暗处，若是此处被强取，想法子将消息递出来。”

　　塔尼半知半解地跟着他行了礼：“米扎尔家的事，便是我全族的事。我等定当竭力，为叶护大人分忧。”

　　****

　　一行三人在街上七绕八弯，避过主街，走过南市，往东而去。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早就过了火神寺所在。杜筠不禁警觉：“叶护大人要带我们去哪里？这不是去火神寺的路。”

　　“杜姑娘，火神寺已经被看守住了。”拉蒙无奈道：“火神寺在碎叶城中影响极大。原本宫中忌惮，但自昨日起，夜里也不少人盯着。”

　　刺客在火神寺附近消失，而寺中态度暧昧，大祭司更是一力拒绝辉卫入寺搜查，一直到了早上，难免有包庇之嫌。

　　“那......我们现下去何处？大祭司可说了？”

　　“景教堂。”拉蒙解释：“碎叶城多方势力云集。本地城中居民多信火祆教，自东而来的唐人信奉佛教为多，而更西边来的商人则多是景教徒。眼下火神寺与大云寺皆不安全，也只景教堂或还有些净土。”

　　拉蒙所说的景教堂，在城中是颇有些独树一帜的存在。虽说亦是圆顶，却由巨石所砌，顶上立一四平八稳的十字。令杜筠没来由想起那十字火莲来，不由得心下打鼓。

　　如今想来，那符颇有玄机。它不似佛，不似祆，亦不似景。可那模样，偏偏又似与三家都有些渊源。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沉重的铁门漏出一丝缝隙，透出一双棕绿眼眸。竟是达拉布，身后还跟着阿园。

　　阿园数月未见她家姑娘，一见她便激动得掉眼泪。又是高兴她家姑娘还好好活着，又是心疼她这般模样，连人都瘦了一大圈，这一路上，不知得遭了多少罪。

　　杜筠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不由得出声：“你们是何时到的？怎么也到这景教堂来了？”

　　达拉布伸出双手就是一个熊抱：“数月不见，想死我了杜挽娘！”

　　杜筠略带嫌弃地后退了一步，错身绕开他，拉起阿园径直往里走去。达拉布扑了空，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出门外，她这才不忍心地伸出手击向他的掌心，顺势将他拉了回来。

　　达拉布垂头丧气：“数月不见，还是如此狠心。”

　　“我若真是狠心，便不该拉你。”杜筠侧过身去看向他：“见到故人自也是开心的。只是......我托大祭司给你捎信，你不曾收到？”

　　“什么信？”达拉布一脸雀跃：“挽娘还曾给我递过信？小爷就知道，你心底放不下我哈哈哈。”

　　杜筠语塞，决心不再与他纠缠下去。

　　可她分明叮嘱过火神寺，商队该绕行免入碎叶，为何这消息，偏偏没有送到呢？

　　碎叶城这般情形，达拉布知道多少？

　　李付在一旁被拉蒙架着，冷着脸咬牙切齿地打断：“大祭司还在等着，这可不是叙旧的时候，别耽搁了。”

　　达拉布这才注意到刀疤脸还带来个伤员，上下扫视：“这位是？”

　　“这位是觅梧公子，长安遣......丝绸使。”

　　名字没听说过，官职也不太像那么回事。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特使设了不少，大多只管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罢了。

　　但达拉布到底是生意人，想想这位丝绸使身上未来或有生意往来可捞，当下立身都正了不少，扬起下巴：“随我来。”

　　几人跟在达拉布的身后走过长廊，未及见到教堂全貌，已被他带入一道窄门。石阶向下而去，渐有咸腥之气钻入鼻中。

　　亡人的气味在不透风处弥漫纠缠停留，令人不适却又不至难以忍受。李付皱眉掩鼻，有些担忧地看向杜筠。却见她面不改色，只是眼中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气味她太过熟悉，狱中的味道更比这浓烈得多。石阶的下面，等着他们的是什么？达拉布为什么要将他们带来这样的地方？

　　她拉了拉阿园，阿园却示意她放心。

　　再看向杨昢，却见他仓促逃开的目光。

　　石阶的尽头微光摇曳，烛光渐盛。一男一女似在说着什么，却听得不太真切。

　　“......诏书......米扎尔......大有裨益。”

　　“不必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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