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那条江

　　“我们谈谈。”贺江把药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垂眸望着她，没有责备。

　　“对不起。”

　　陈佳渡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道歉，头垂得很低，视线之内除贺江的拖鞋，什么也看不到。

　　“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贺江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问她是为什么开始吃药，什么时候开始吃药的，吃了多久。

　　陈佳渡略过原因，回答后面两项。

　　贺江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很冰，指腹轻摩挲她的虎口，起到安抚的效果。

　　“是因为阿姨，还是别的原因？”

　　陈佳渡不作声，给不出答案。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对不起所有人的关心。

　　看她面露难色，贺江跟着沉默下来，站起身，走到窗边，雾霭的靛蓝令他想起过年的时候弥漫着硝烟的天空，还有最安静的凌晨，在天台上的吻，头顶爆裂的绚丽烟花。

　　他说：“记不记得过年在乡下守夜的那天晚上，你睡不着觉，然后我们一起去天台上喝酒看烟花，喝了很多，后来我吻了你。”

　　“记得。”她声音很轻，不知为何他要提起这事。

　　那个凌乱且荒谬的凌晨是她强烈预感到两人之间的感情正在脱轨，即将重蹈覆辙的伊始，她既沉浸理性的痛苦忧伤又难挡感性的兴奋冲动，好像被撕成两半。

　　贺江接着告诉她：“你当时听到的声音是真的。”

　　“什么？”她的脑子没转过弯。

　　“你当时听到天台门的声音是真的。”

　　“……是？”

　　贺江盯着她，点点头，“是阿姨。”

　　他说：“她看到我们接吻了。”

　　“……”预料之中的答案，陈佳渡闭了闭眼平复呼吸，想安淑芝去世前跟贺江的约定。

　　“她后来找你说了什么。”

　　“阿姨说，对不起我们。”

　　陈佳渡的心撞了一下，作为情绪器官的胃部也传来隐隐的抽痛，她迫切需要知道全部的事。

　　贺江回忆中安淑芝对待两人恋爱的态度其实和贺珅并无两样，没有强烈反应，包容温和，就像她本人带给身边每个人的感觉。

　　贺珅曾说因为他们那一辈的的缘故致使本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人这些年渐行渐远，他们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彼时贺珅没有交代个中细节，贺江也没追问，不久之后他就从安淑芝那里知晓当年所有事的实情。

　　安淑芝临走前交代给他的话，陈佳不曾主动问起，贺江也不提，免得她伤心，但他想现在是一个再合适不过说出口的时机。

　　那是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不长，没有陈佳渡想象中的曲折离奇，也没有谁对不起谁，一切都明了。

　　在制药厂还没有发生火灾之前，陈佑民体检查出了肺癌晚期，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陈佳渡做全身体检的缘故。

　　陈佑民不打算把自己患癌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治疗癌症的这笔开销不是他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的，更何况已经是晚期，他认为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性，到后面也许只能苟延残喘活着，日复一日依靠药物延续生命，那实在是太悲哀了，尤其是想到不可避免会拖累家里，让妻子和母亲因为自己伤心劳碌，亲手毁了一个原本风平浪静的家，他无法面对此事发生。

　　于是他瞒着所有人销毁了原报告，买通医生，拿着一份假报告回家告诉妻子自己的身体好得不得了，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上下班。

　　他是个好爸爸，好丈夫，好儿子。

　　不论酷暑严寒，每天雷打不动接送女儿上下学，路上会给她买三块钱一个的鸡蛋饼加一根香肠当早饭，偶尔也会换换口味，接女儿放学的时候会提前买一串最大的糖葫芦奖励她语文拿了一百分，再三叮嘱她要好好刷牙；会在辛苦工作一天下班后辅导女儿的家庭作业，不厌其烦地指导她修正改错，给正在厨房准备一家三口人的晚餐的妻子打下手，饭桌上拿出一束鲜花作为惊喜；每周都带妻子女儿回去探望老太太，陪老人家话家常，帮忙干一些体力活，任劳任怨。

　　他是个好人，没有好报。

　　患癌之后的生活好像被命运无情地摁下加速键，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却觉得好短好短，不能多陪陪妻子和女儿。

　　在火灾发生前一天的深夜，妻子和女儿都睡着的时分，冥冥之中陈佑民感召到命运的降临。

　　他坐在书桌前，左手边的台灯是卧室里唯一的光源，调到最暗。他眷恋地望着这辈子最深爱的她们提笔写下一封信，每一笔一划对他而言落笔都是如此困难、乏力，全然没有往日越写越顺的畅快，不知道用了多长的时间写完这封信，用胶水封好口，在贴邮票的位置贴上一张很久之前花了一分钱买的印有长城的薄薄纸片，那是他说等到国庆要带妻子和女儿去旅游的地方。

　　他把信封塞进衣柜深处，夹在两件熨帖平整的衬衣中间，总有一天她会看见，也许是在打扫，也许是因为想念他。

　　做完这些他就什么也不想了，关了灯躺到床上，睡在女儿的右手边。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女儿的脸蛋，她睡得正熟，嘴巴微微撅起，陈佑民用自己的手掌比划一下，不自觉笑了出来，小小的脸，肉嘟嘟，水灵灵的，一只巴掌可以完全盖住。

　　他在心里感慨血缘关系的奇妙，就这样把他们紧密连接在一起，这是他的女儿，他血脉的延续，是得知妻子有孕在身，还没有见面的时候就知道未来必须要全心全意呵护的宝贝。

　　知道妻子的睡眠质量不好，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抚摸一下她的脸颊，没想到还是把她吵醒，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小声，睁开眼又检查了一下女儿的小被子有没有盖好，说起话黏黏地：“明天还要上班呢，早点睡吧。”

　　“好。”他哑着声答应妻子，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拥抱他的全世界缓缓睡去。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陈佳渡也知道，制药厂发生大火，陈佑民没能生还，母女俩获得了一笔巨额赔偿款。

　　但她那时候还很小，不知道火灾发生后工友曾经私下里告诉安淑芝说他当时其实看到陈佑民是跑出来了的，但是忽然又折返回去，后来就不幸丧生在大火之中。

　　工友大概是猜到什么，但是陈佑民平时留给大家的印象很不错，是个正直善良的好男人，并且他也受过对方一些恩惠，便没有如实跟调查火情的民警说，而是悄悄来提醒安淑芝。

　　安淑芝一开始不愿意往工友猜测的方向去想，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理解一直顾家上进的丈夫会为了一笔赔偿款就忍心抛弃她和女儿，她坚信丈夫是冲进去救人。

　　直到不久以后她收拾陈佑民的遗物，在衣柜里面发现了一封信，熟悉的字体，陌生的文字，读完之后她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令她伤心欲绝的事实。

　　陈佑民不是死于意外，而是刻意为之。

　　那一刻的她甚至开始怀疑火灾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陈佑民在信上只开头简单一句话带过自己患癌的消息，通篇没有写过苦痛。

　　而在余下的内容中他写到自己是一个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人。

　　陈佑民利用知识范围内一切负面的词汇来描述自己，总结自己，他强调自己曾不止一次想过制造各种意外事故获取赔偿，甚至晚上做梦都在想，想得寝食难安。

　　可他权衡再三没去做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需要计算自己死亡的效益，尽可能给家庭带来最大化的利益，确保在自己离世以后妻子带着女儿不必疲于为生活奔波，这样的死亡对他而言才是有意义的。

　　读到这里安淑芝震惊不已，她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就连跟贺江转述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没能够保持冷静，浮光掠影打在她苍白哀伤的脸上，要当时的她怎么去想象深爱的丈夫在发现火灾的那一刻，从跟随人群惊慌失措地逃离，再到义无反顾重返现场去自寻死路，最终葬生在自己预先设想的可以获取天价赔偿款的意外事故当中。

　　一切都安排得精妙绝伦、天衣无缝。

　　那么当时的陈佑民在想什么呢？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会想到女儿还在等他来接自己放学吗？会想到妻子在家里一边做饭一边盼着父女俩回来吃晚饭吗？会想到母亲还在等周末他们来的时候炖他爱喝的酸梅汤吗？会想到跟工友们下班后小酌一杯吗？没人知道。

　　她悲愤、痛心、懊悔、绝望……长久以来她都没能发现枕边人竟然抱着如此消极残忍的方式时刻预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明明面对她们的时候，他始终笑意盈盈，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悲观。

　　火情调查结束，陈佑民被确认死于意外事故。

　　因为还有年幼的女儿需要照顾，安淑芝并没有沉溺哀恸无法自拔，她告诉了老太太真相，并且给了她赔偿款的一部分，然后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带着剩下的全部积蓄跟随贺珅离开了这片伤心地，去到陈佑民曾梦寐以求的金渡江对岸。

　　她不畏惧流言蜚语，更不怕吃苦，只担心辜负陈佑民的良苦用心，在那个号称风口浪尖猪都可以飞上天的年代摸爬滚打，吃过无数亏也摔倒无数次。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赶上了最好的时代，厚积薄发，扶摇直上，终于成功占据一席之地，让他们的孩子在未来拥有更多选择和拒绝的权利。

　　为了解决读书问题，二人结为夫妻，自此待在一个户口本。

　　此外贺江还知晓了一件事，跟自己也有点关系。

　　当年给陈佑民伪造体检报告单的医生早已离职不知去向，安淑芝坚持不懈找了好几年，再次见面后他们聊起了当年的事，医生解释自己当时只是完全代入进陈佑民的角色中，心有不忍，因此力所能及地帮了他一把罢了，实在上不得台面。

　　混迹多年，安淑芝清楚医生心不坏，况且成年人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更多人都擅长游走在灰白地带以寻求利益谋取出路，看待一件事，不过是视角不同，她想要报答对方，于是将他刚毕业的儿子招进了公司，也就是贺江现在的助理，顾正飞。

　　这是一份稳当的工作，前景可期，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是很合适的封口费。

　　安淑芝说自己之所以无法亲口告诉陈佳渡这一切，是因为要维护一位父亲在女儿面前的骄傲和尊严，她深谙丈夫当年骗取赔偿款的手段跟体面磊落完全不沾边，正如他自己在信里说的阴险卑鄙，但希望至少在女儿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高大伟岸的形象，直到过去很久之后，陈佳渡可以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忍心责怪埋怨，他们一直都比她想的要加倍爱她。

　　在那次谈话的结尾，安淑芝仅仅以一位母亲的身份郑重其事地让贺江承诺会一辈子全心全意地关爱自己的女儿，照顾她，呵护她，包容她的优缺点，理解她的幼稚她的笨拙她的斤斤计较，分担她的喜悦她的悲观她的多愁善感，因为在安淑芝尚且懵懂的时候所经历的爱情就是这样美好。

　　当真相完全浮出水面，陈佳渡一开始默默流着眼泪，直到贺江把她抱在怀里，她埋下脑袋，抽泣声越来越沉重，在安淑芝的葬礼上都没有掉下的眼泪此时一股脑儿都喷出来，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

　　刚从心理咨询室出来，手机就提示她收到了一则短讯，打开一看是陶艺馆发来通知客人去领取成品的消息，陈佳渡把短讯内容告知等在门外的贺江，于是原本打算回家的两人当即决定驱车赶往小镇。

　　不多时抵达目的地，店员如初见般热情地招待两人，陈佳渡提出藏在心底一路的疑惑：“当时不是说一个月就可以烧好的吗？”

　　店员愣了一下，说：“是呀，成品快的话一个月就可以风干烧好了，本来是要通知你们来拿的，但是你们不是发短信来说让我们这边五个月以后再通知你们来领取的嘛。”

　　发短信？谁发的短信？陈佳渡不解。

　　她看向贺江，后者显然不知晓内情。

　　贺江说：“先去看成品吧。”

　　他们往里走，六个月不见，展示厅货架上的空隙被琳琅满目的陶艺品填满了，看起来店里的生意很是红火。

　　店员让两人先坐一会儿，她和另一个人去取成品，没多久就抱了罩着防尘袋的东西回来了。

　　店员把东西放在他们面前的方桌上，“请先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吧。”

　　防尘袋上贴着名片，上面记录了作者的名字、日期、产品编号以及备注信息。

　　贺江除掉防尘袋，第一个是陈佳渡的，烧制过的颜色比她预想中深了不少。

　　接下去两个是他自己和老太太的，检查过都没有损伤。

　　最后一个是安淑芝的，除掉防尘袋前陈佳渡就对其充满好奇，因为从造型上就可以大致判断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花瓶，最起码和他们见过的泥胚很不一样。

　　摘下来以后陈佳渡发现瓶身有两处明显凹陷，乍一看并不对称，感觉像是被两个圆柱体挤压造成的，她比了比，发现大小和自己的小臂差不多的样子，心中隐有猜想。

　　店员说该花瓶就是本人抱出来的，因为当时有缺陷，所以安淑芝就用拥抱把这处缺陷变成了别出心裁的设计。

　　贺江说：“这样一来，你想她的时候就可以抱抱它。”

　　陈佳渡抬头问他：“你早就知道吗？”

　　贺江摇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也是。”

　　陈佳渡眼底泛着点泪花，被贺江用纸巾温柔拭去，她接着起身，就着瓶身的凹陷处放上自己的手臂，弯腰抱住花瓶，收紧，恍惚中她感觉到这个花屏不是一件冷冰冰的摆设，而是有温度的，真的就像安淑芝本人在拥抱她一样。

　　低头，无意间发现花瓶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取出来发现是一封信，信封上写有她的名字。

　　对于她的意外发现店员则是提前知晓露出微笑，解释说：“这是安女士留给您的。”

　　她想应该是那天安淑芝一个人修补花瓶的时候，给她留下的。

　　回程的路上陈佳渡打开了那封信，尘封的墨香扑面而来，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

　　卿卿佳佳，见字晤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你，或许你会觉得失去了一个全世界最爱你的人，但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旅，还请你不要太过悲伤。

　　妈妈希望你记住，你的人生，你最爱自己，此刻你的身边也有很多人在爱你，未来会更多，每一种爱都是独一无二的诠释，难能可贵无以为报的，所以请你务必不留余力地去爱，去让自己获得幸福吧。

　　佳佳，人生是一次航海远行，一切未知与挑战就是海面上的波涛。

　　妈妈要比你先登上这艘轮渡，自然会比你更早下船或者抵达对岸，你不要怕，不要难过，我只是去奔赴和爸爸的约定，我们会在岸边一直等待着你。

　　佳佳，我偶尔也会幼稚，据说孩子们出生以前都住在天上，睡在柔软的云朵里，和天使生活在一起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他们选中了自己喜欢的女性作为妈妈，便排着队跟天使告别，离开舒适的云，飞到妈妈的肚子里。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很荣幸成为你千挑万选看中的妈妈，见证你从婴孩变成少女再到女人，在我不知道的很多时刻，你已经完全可以独挡一面，成为自己的船和帆，把人生经营得风生水起，不必陷入工作、学业等各种琐碎的事情中消磨热情。

　　你坚韧、柔软、善良、勇敢……再多的词汇也无法描述你的美好。

　　我的小孩，妈妈为你骄傲。

　　佳佳，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话对你而言有没有信服力，但至少对我来说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我从来没有一刻后悔以妈妈的角色出任你的生命，即便作为新手不可避免遇到诸多问题。这是一个辛苦与幸福并存的角色，是我生命难能可贵的历程，是我赋予自己勇敢成为妈妈的权利，是往后数十年如一日地被爱，被感知，被珍重。

　　我的一生过得很值得，虽然短暂，但很丰富，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

　　我真的太幸运。

　　佳佳，我想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诉说，以代替未来的我帮助你排遣忧愁，但我此刻竟然无能地产生了一种近乎近乡情怯的情绪，提笔不知该从何说起，那就写到这里吧，是时候收笔了。

　　往后的岁月，在妈妈照拂不到的地方，你的社会身份更迭转换，背负起社会责任，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你不要是成为谁的谁，你就是你自己，一直做你自己。

　　到你生命的港口上岸，穿越人潮，让我再抱一抱你，告诉你我爱你，始终如一。

　　最爱你的妈妈，安淑芝

　　—

　　信的内容并不长，读完后很久陈佳渡才从余韵中抽身。

　　贺江从镜中望见她的神情，平静释怀。

　　此时车辆正好途径一片麦地，她降低车窗，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混合风中无名的花香一溜烟儿钻了进来，扬起她的发丝。

　　陈佳渡把信封重新叠好，放进手提包夹层中妥善保存。

　　现在是春天，她想到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面记录的文字，只要春天不死，就有迎春的花朵年年岁岁开放，生命将涅槃，生生不息，并会以另一种形式永存。

　　此时文字的力量具象化，又被广袤地抬升了一个高度，将人内心的不安焦虑尽数拂去，变得从容且坚定。

　　窗外是湛蓝如洗的天，碧波荡漾的湖，一望无际的公路，他们驱车，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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