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

　　两个人赶到酒店的时候，顾家父母和孟家父母都已经在包厢了，顾家栋把菜谱递给孟思：“你跟岳麟看着加两个吧？我们老年人吃不了太多。”
　　地点定得离顾家近一些，价格自然也就夸张得有些离谱，孟思看了一眼菜单，心里庆幸这一顿不用她来付账：“需要加个汤吗？比较暖胃。”倒是顾岳麟，看到孟金宝和王帆的时候压力瞬间就变大了，想要加点什么却又有点怕，只能偷偷拽了拽孟思小声嘱咐：“有没有沙拉？”
　　孟思翻了一遍菜单，加了一个黄鱼汤就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凑到顾岳麟耳边回复：“没有沙拉，Bunny，这里没有草。”
　　罗婉因瞟了一眼顾岳麟，有点抱歉地朝王帆和孟金宝笑笑：“真是不好意思啊，老顾明天临时有点事情，原本订好了周末一起吃点好的，现在一下时间来不及，只能请你们来这里将就一下了。”
　　王帆笑了笑，稍显局促地左右看了看：“哎哟这还有什么将就的，也谢谢你们照顾小思，我和她爸爸不在身边，很多事情都顾不上。”
　　“小思挺好的，我家孩子有时候有点稚嫩，像个孩子，给小思添了不少麻烦，我们才要说一声谢谢才是。”罗婉因停了一会，“还有，也谢谢亲家来看岳麟。”
　　“这都是应该的，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了。”王帆和孟金宝对视了一眼，似乎确认了什么事情。王帆翻了翻自己的包，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孟思，“给岳麟。”
　　孟思也有点茫然，她并不知道这个东西，只是前几天在下班陪王帆散步的时候提起罗婉因送她的项链，以及与顾家最近的交涉，但是王帆当时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让孟思误以为自己妈妈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她握着小盒子，犹豫了几秒之后交给身边的顾岳麟，顾岳麟表情有点紧张，抬眼看着孟思，才接过小盒子，局促地说了一声谢谢，低头打开了盒子。
　　孟思的家里没什么留下的好东西，更毋宁说什么首饰，别说给顾岳麟的东西，连孟思倘若结婚时候问起来依旧是需要去买的，王帆看着顾岳麟有点生疏地笑了笑：“之前过年的时候着急，没来得及给你，也算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只是个小玩意而已，收着吧。”
　　小盒子里是一个带着金的小手链，款式简洁大方，孟思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就知道绝对便宜不了。顾岳麟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孟思，发现孟思也是有点懵：“孟老师……”
　　“嗯。”孟思点点头，心里却松了一口气，附在顾岳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顾岳麟看了一眼孟思，目光游离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对着王帆和孟金宝拘束地笑笑：“谢谢爸妈。”
　　罗婉因也在一旁松了一口气，转头嘱咐自己儿子：“好好收好，千万不能掉了。”
　　孟金宝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顾岳麟的方向：“我家姑娘，也有很多毛病的。可能外人只觉得她懂事乖巧，但是我和她妈妈知道，她脾气犟起来没几个人比得上，做事儿你说稳妥吧，也特别容易冲动，可能……也不是那么讨人喜欢。以后多担待一些，虽然她比你大不少，不过到底是幼稚还是成熟，我和她妈妈也都没谱。”
　　顾岳麟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隐约察觉到了孟金宝话里的意思，点点头：“我知道了。”
　　顾家栋看看左右，难得语气柔和了不少：“让他们布菜吧，岳麟自己跑出去玩的不算，小思带着孩子玩了一天肯定已经饿了。”
　　连顾岳麟都能意识到，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是类似童话那样的幸运了，但是他却又一次察觉，孟思似乎情绪不高。他拽着孟思的手，凑近一些：“孟老师，不喜欢吃鱼吗？”
　　孟思没有回答，只是随手把一只刚刚用筷子剥好的虾丢在顾岳麟碗里。她表情有点僵硬，虽然大约是在笑的，但是那种笑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安。顾岳麟察觉到之后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在桌子下面拽了拽孟思的手腕：“孟老师你怎么啦？”
　　孟思摇摇头，反而有点疑惑地看回来：“我没有怎么啊？你不吃吗？”
　　孟思大概是用舌头顶着上颚，表情有点呆滞，眨了几下眼睛之后看到顾岳麟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咧开嘴笑了笑，皱起眉小声抱怨：“玩了一天，腿酸，看小孩真不容易。”
　　饭局宾主尽欢，比起孟思和顾岳麟那个不像话的婚礼简直不要太和谐。罗婉因还和王帆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下半年倘若有空可以去S市逛逛。
　　下周王帆和孟金宝就打算回家了，而顾岳麟再下个星期就可以去把石膏拆了，恢复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二五仔。两边分别的时候，顾岳麟似乎还是有些莫须有的担心，但是无奈自己的父母和对方的父母都在，他也只能保持沉默，中途拉着孟思去包间外面十分钟，可惜对方也说不出所以然。
　　·
　　孟金宝的年假基本已经到期了，王帆还是拖着不太愿意走，在最后留在T市的两三天里面做了不少点心和小菜放在冰箱里，还帮忙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给孟思买了两三个娃娃放在床头：“那个糖蒜你问问岳麟吃不吃得习惯，如果不习惯你就自己吃。还有就是面条在冷冻室里面，馄饨也放在里面了，记得及时吃。你爸做的那个水煮肉片不要吃太多，辣。”王帆在客厅里焦躁地走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忘记嘱咐的东西，“我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弄的啊。”
　　孟金宝坐在沙发上打包给孟思爷爷奶奶和外婆那边的土特产，碎碎念地叹气：“我还是觉得，主要是太小了，哪天他出轨了可也太正常了。”
　　王帆看着孟思的样子，最后还是叹着气摇摇头：“算了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别指手画脚了。”
　　——爱是不容置喙的深刻的爱，但是内容又是让孟思处处察觉别扭的内容，这种复杂交织的矛盾并不会因为顾岳麟改口而变化，只会伴随着时间相互适应。
　　孟思说不清自己心里此刻是不舍更多还是解脱更多，或者说这两种情绪势均力敌地折磨她，她就这么靠在门口看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努力去……去争取你们觉得我应该有的东西。现在有安心一些吗？我过得老实说挺好的，你们可以，我是说也可以去说了，去说……对吧？去炫耀，去说我过得很好……就跟你那些朋友之前如何和你炫耀一样。”
　　孟思自觉笑得还是挺洒脱的，但是王帆和孟金宝却停了下来看着孟思。
　　夫妻俩对视一眼，王帆站直了身体，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不用再对着任何人笑的时候她表情会自然呈现有点愁苦和哀怨的模样：“我们不是。关键是你过得好不好，小思。那些炫耀啊都是虚的，我们只是看着你过得好才觉得替你高兴。”
　　“我知道，我知道。”孟思用力挠了几下脖子，咧开嘴笑了起来，“想要炫耀、想要证明我们家过得也很好，和希望我过得好之间不矛盾。我知道。”
　　孟金宝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啊，这有什么矛盾的呢？本质上不都是爸爸妈妈希望你过得好嘛。”
　　孟思点点头，如今和父母聚少离多，她不愿意真的让他们不愉快，许多情绪她自己都知道是不正常的，那些情绪如何不正常地从心底里滋生出来，她就要如何像对待杂草那样面对那些糟糕的情绪：“但是，我是说但是。不要再炫耀过头了，你们自己都觉得婚姻不会长久，那就要随时做好我离婚的打算……”孟思停顿了一会，“我离婚了之后你们无论之前和多少人炫耀，跟多少人说过，最后都会变成羞耻。我不希望最后变成这样。”
　　王帆愣了愣，并没有回答孟思：“是，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吗？”
　　孟思摇摇头，很多过去似乎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的记忆就这么涌上心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但是未来没人说得准……别再预设好结果了，我好不容易找到我想做的事情，别再劝阻我了。现在我老公也如愿有钱了，我们住着好的房子，也不用担心家里孩子的教育。”孟思停了一会，低下头，“所以，我以后再做任何事情，只要是合法的，能不能不要再给我压力了？”
　　王帆和孟金宝呆站在原地很久，最后王帆颇为伤心地拍了一下桌子：“什么不要给你压力！什么意思！我们没有阻止过你啊，你要做什么我们都是支持的啊？什么阻止不阻止的，谁拦着你了吗？就好像我们对不起你，你一直忍我们到今天为止一样……我和你爸爸虽然，虽然没办法给你最好的，但是我们真的努力做到最好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妈！”孟思声音一点点不受控制地放大，“我知道你们已经很好了，没有干涉我的人生，没有过度质疑我的选择，给予我很多支持，我知道……是我要的太多了，是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说完，她有点颓丧的垂下头，沉默了很久之后却忽然发笑起来，“妈，你当时说你有个朋友，她的儿子给自己的孩子买了七百万的学区房。你说你和你的朋友从此不在一个阶层了，有点不想和她玩了，我当时是不是和你说了对不起啊。那你现在可以回去和她玩了啊，你们又回到所谓的一个阶层了啊。”
　　“那个啊……”王帆的话卡在嗓子里，手在裤缝上揉了揉，而孟金宝则更为沉默。
　　孟思颓然地走回房间：“就，我先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下午请假回来送你们去机场。”
　　说完，孟思就把门关上了，桌上，她的笔记本屏幕还在亮着，小鲤鱼历险记账号更新到了最新的关于儿童家庭变故导致的创伤这一部分。她吸了几口气，原本鲜活而丰沛的想法就像是被暴晒过失去了水分的花朵，再也生不出一丝继续写下去的灵感和热情。
　　这一次难得的相遇也一如孟思所不乐于见到的那样，潦草又疏离地结束了。她站在机场前面，有点难过地帮王帆整理出来一些不能带上飞机的东西：“我昨天说得有点过了。”她小声补充，“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用顾及我这边，无论我家里怎么样，我起码还有一份事业，尽管不是那么光鲜，但是这好歹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不会饿死的，顶多没有现在这么体面。”
　　“可以过好日子还是尽量过好日子吧。”王帆小声劝道，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女儿情绪的不对劲，“为什么要想根本没着没落的事情呢？好好过日子嘛，何必弄得好像，好像很糟糕一样……我女儿一直很好的，对不对？”
　　孟思提起嘴角笑了笑，把包递给王帆：“对，谁家爸妈不觉得自己孩子最好呢。”
　　“哎呀，不能这么说，你看有几个孩子能考上T师大呢？这个很厉害啊。现在又找了一个这么厉害的丈夫，你外婆都快把你夸上天了。”王帆拍拍孟思的头，安慰了几句，等到孟金宝过来，两人就走进登机口，回头朝着孟思摆摆手，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多次，最后才消失在转弯口。
　　孟思在登机口站了好一会，她脸上表情很是古怪，交织着难过和高兴，像是对离开的人依依不舍，又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过了很久，孟思才离开了登机口的位置，缓缓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地铁的方向走。
　　——爱我、骂我、伤害我、支持我、在我成功时如何赞美我、在我失落时如何鞭笞我、在我绝望时让我不要放弃，在我终于平和时又塞给我无数焦虑。
　　孟思就这么使劲地挠着自己的脖子，好一会感觉到脖颈侧面一阵刺痛，把手指放到眼前，就看到拇指指甲上沾着一点点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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