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纹与白面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王澄得知弟弟病情一阵奔忙的两日后，她下了课外辅导班兼职，坐在一家面馆里吃酸菜肉丝米线。

　　一位长相斯文的年轻男人，递上一张名片，顺道帮她付了面钱。
　　“傅总找你。”
　　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她搅着碗里的米线，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在哪里见面？”

　　男人只是站在她的身旁，没有回答。

　　两分钟后，一张熟悉的面孔，进入王澄视线。
　　她的记忆，瞬间被拉回至一年前的暑假，别墅旋转楼梯，错身而过的那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

　　她垂下眼眸，捏紧筷子，“傅总。”

　　傅父点头，以示对她的回应，然后问道：“不介意，我坐在对面吧？”
　　王澄点点头。

　　傅父摊开菜单，点了一碗面，偏头正对上她略显疑惑的双眼，“怎么？认为我不吃普通馆子里的面？”

　　“嗯…这家店口碑很好，味道不错。”
　　傅总嗯了一声，等面上桌，吃了一口，夸赞道：“不错。”

　　王澄努力咽下嘴里的面，可因为过分紧张，不小心噎着一口。
　　傅总注意到了，没说什么，继续淡定吃面。

　　直到两人放下筷子，中年男人才朝助理挥挥手，示意他拿着东西过来。

　　王澄接过袋子，打开，里面有很多张照片，以及两份文件。
　　她捏着照片一角，猛然抬头，“您早知道……我家里的事？”

　　傅总擦擦嘴，颔首，“知道。”

　　王澄看看文件袋里的后两份文件，沉默半晌，问出心底的疑惑，“为什么帮我在小轩面前隐瞒着？”

　　傅总指指其中一份文件，“这份借款合同，不是我定的，虽然签名是我的名字。”

　　王澄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又拿出来仔细看两眼，最底下的的签名，笔记略显青涩，三个字之间的连笔有卡顿。

　　“这…不会是…”她头皮一麻，话也说不全。

　　傅总笑了笑：“是，是我女儿做的。”

　　“怎么…怎么会”，王澄干脆抽出整份文件，手指颤抖，来回翻了好几次，良久，放下文件，后背无力挺直，微微佝偻。

　　“我这次来，不是找你麻烦的，王同学”，傅总手指捏着丝巾，摩挲着，“如你看到的，我女儿以我的名义，偷偷帮你。去年九月至十一月，每个月两千，去年十一月至今年六月，你母亲以你弟弟生病为由，每个月两千提高至每个月四千。我女儿每个月零花钱不少，用自己的存款帮你，但是那张银行卡，绑定着我的手机号。在好奇心驱使之下，我问了办这件事的律师，知道了整件事。做父亲的，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查了一下你家里的事情。”
　　“这是我知道这件事的过程，当然我女儿并不知道你弟弟患的是艾滋。”

　　王澄木着脸听着，桌底，两只手搅在一起。
　　对于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难堪，她已经麻木了，但小轩为自己做的，想到她或许因自己的事，夜晚辗转难眠，说不定还独自见过那个女人……
　　王澄抬起手，手指搓红了额头，努力憋住眼泪，“对不起……我，对不起……”

　　傅总留给她不少时间，等她平静下来。

　　王澄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中年男人，“傅总今日找我，想要我做什么？”

　　傅父眼里闪过一丝赞许，年纪轻轻，情绪波动是正常事，但能这么快平静，而且不忘对方说过的话，倒是不错的苗子。

　　“听说，你数学很不错。”
　　王澄垂着头，“还…行。”

　　“想好读什么专业了吗？”
　　王澄喉头动了动，“数学……”

　　傅父微微眯眼，偏头看她身旁的年轻男人一眼，对方立马会意，递上第二份文件。

　　“根据我手下人的反馈，小轩当时帮你的理由，是想着以后收你在身边做事。”

　　王澄有些茫然抬头，一旁青年男人礼貌递上一直录音笔和一副耳机。
　　傅总伸手接过，将耳机插好，递给她一直耳麦，“这是当天的录音，不介意一起听吧？”

　　王澄两只手接过，塞进耳朵里。

　　录音不是很长，从那个自称小澄妈妈的女人变相“卖女儿”，介绍镇里不三不四老板会培养手下，到傅轩琪反相激她签下名字，最后威胁女人不敢再到学校来找自己。

　　王澄抹去脸上的泪，取下耳机，礼貌递回去。

　　傅父也像是第一次听这段录音，脸上表情也有些复杂，不知是厌恶录音里的中年女人，还是对自己女儿的高级手段感到欣慰。
　　两人面对面坐着，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录音放了两遍，傅父轻咳一声，取下耳机，递还给手下，“这段录音，没有删减过，也不是合成的……”
　　“我相信…”王澄眼里含泪，抬起头，又怕自己声音太模糊，再重复一遍，“我相信。”

　　傅总缓缓点头，“好，那我直说了。两个选择，一种是你可以按照自己的规划，选择数学专业，那三万块钱，算上利息，你可以分期还；第二种，你和叔叔签一份合同，我查了你的高考成绩，很不错，如果最大化利用你的分数，可以选择XX大学的法学专业。这份合同，叔叔资助你大学四年学费、学杂费，每个月四千零花钱，但是作为回报，我有要求。”
　　“第一，学习方面不用说，成绩自然不能太差，附加，你需要辅修工商管理专业，毕业时候两个学位都要拿到；第二是从大一开始，叔叔帮你安排实习，普通节假日放假，但是寒假、暑假这种，你应该没什么时间了；第三是，毕业后，你要帮忙管理些事情，这个到时候再说。”
　　“看你自己怎么选择。”

　　王澄捏着塑料杯，看着这份新合同，合同很细，一共八页，几乎包囊未来四年每个时间段该做的事情。
　　简直就是一份培养计划。

　　指尖翻过最后一页，王澄抬起头，“这个新合同，只和我有关，和小轩有什么关系？”

　　傅父笑了笑，“老管家说，他和你提过轩琪家里的事？”
　　王澄点点头。

　　“小轩初中毕业后，我和轩琪妈妈离婚了，她迫不及待与小三在一起，被轩琪看到了，所以才选择与我搬到新的城市，进了这个高中。她高二的时候，我和相亲认识的一个女企业家再婚了，她虽然没有明确反对，但是挺瞧不起我这个商业联姻的父亲。这两年，公司发展很好，但我和她关系渐渐疏远。”
　　“今年，我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孩子，家里越热闹，越让我难安，大概是想到轩琪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有些难受。”
　　“轩琪她始终是我的女儿，正因如此，我不会强求她学习如何运营公司，不会让她商业联姻，只要她幸福快乐，健康安稳，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找个爱的人度过一生。”
　　“刚刚所说的第三点，就是毕业后，接手一部分产业，这些产业，是我留给我女儿的，也只会属于轩琪，所以，我需要一个绝对忠心，有能力有水平的人，替她守着。”
　　“过程中花费的人力财力都是小事，最难的，就是找到这个人，并且这人能吃苦。”

　　傅总十指交叉，抵着下巴，静静看对面低垂着头的少女。
　　她戴着厚重的黑框镜，身板高，但是很瘦，若是以前，他断不会找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成绩好的大学生一抓一大把，培养一个心腹，多加劝导，砸钱培养，几年也能培养出一堆。
　　但是为了女儿，他有耐心从一张白纸开始培养。

　　这次，王澄并没沉默太久，抬头，眼神不一样了，明亮锐利，透着与同龄人不相符的稳重，“最后一个问题，傅总，您知道我和你女儿，具体是什么关系吗？我不确定，您知道后，是否还会考虑这件事。”

　　傅总轻笑一声，眼眸泛着冷光，“因为你不是我的孩子，所以我只能对你客客气气的，作为你的长辈基本的礼仪不能失，我很欣赏你的资质，对于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作为小轩琪的父亲，你，远远不够格摸我们家的门槛。”
　　“所以我不在意……”
　　“当然，如果你今年寒假回过家……你不可能再出现在我女儿身边，隐藏的危险，我当然不会放过。”

　　王澄闭闭眼，唇角扬了扬，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转过头，朝年轻男人伸出手。
　　助理愣了愣，下意识看向对面傅总。

　　“笔”，她声音微微沙哑，干脆且坚定。

　　傅总颔首。

　　助理从口袋里拿出钢笔，递给王澄。

　　王澄接过笔，没急着签字，声音平静，“我想补一个条件。”
　　助理在旁听着，后颈覆上一层汗。

　　“你说。”

　　“我想请您帮我找个律师，那个女人在外面，我不太放心，她…必须进去。”

　　傅总呼吸一滞，半晌，点点头，“我帮你找这方面最好的律师，条件你自己和他谈。”

　　“谢谢”，王澄垂下眼，快速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

　　王澄送傅总到车边，帮他拉开车门，目光平静，像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傅总坐进车里，“回去吧。”

　　王澄抿抿唇，“傅总，谢谢。”

　　傅总没看她，“谢什么？你来我往的交易罢了。”

　　“谢谢你说，如果我寒假回去，你会让我离开小轩身边，这件事。”

　　傅总有些惊讶，转过头。
　　王澄没有抬头与他对视，害怕眼神里的脆弱会暴露，匆匆点下头，关上车门。

　　黑色轿车消失在视线里，王澄捏着两份棕色文件袋，站在原地，轻轻笑了，笑着笑着，眼里蓄积的泪再也压不住，滚滚落下。

　　她擦着眼泪，依旧笑着，模样狼狈……

　　*

　　颜漪姝微张着嘴，手里的小龙虾也不香了。
　　王澄擦擦眼尾的泪，将手里剥好的，放入她的碗里，“怎么听呆了？”

　　“王澄澄…”颜漪姝声音带着哭腔，吸吸鼻子，“这么难熬的事，你怎么撑下来的啊……”

　　王澄见她呜呜哭起来，手足无措，跪坐起身，“一一，哎呀，别哭…”

　　颜漪姝绷不住了，摘下手套，用湿纸巾擦擦指尖，用手背揩着眼泪，“你和小轩…那时候都思考人生了…我还在…想着怎么玩…”

　　颜一一哭得太过凄惨，眼泪鼻涕一把抓，王澄先被她感动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颜一一没忍住，将抹眼泪的纸巾扔到她怀里，“你也是！当年那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找我？呜呜呜，我还以为你真的去那边学习了…”

　　王澄将纸团扔进垃圾袋，两手抱着颜一一的头，小心拍背，安慰她，“再难，也都已经过去了。”

　　颜一一哭累了，抬起头，“那现在，小轩爸爸呢？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他又说什么了吗？什么不是他的孩子，客客气气的！他的意思是，对自己孩子能发脾气！什么老头，坏得很！”

　　王澄笑着，帮她擦眼泪，“他同意了。”
　　颜漪姝愣着两秒，小鹿眼瞋圆，“同意…同意了？”

　　“嗯”，王澄浅笑着，“月初搬家前，我和小轩一起去拜访他，我和他说了，想和小轩在一起，想一辈子护着她，想和她结婚，以后不再仅将他当作上司和恩人，想当成岳父孝顺。”
　　“他就像当年坐在面馆里谈判一样，让我拟了个合同。”

　　“又？”颜漪姝皱眉，“这老头，怎么事情这么多！”

　　王澄笑着，翻翻手机相册，递给她，“大概人年纪大了，也想享受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他说，想偶尔与小轩吃顿饭，让小轩和她妹妹多培养感情等等。”

　　颜漪姝放大图片，看着用笔写下的合同，笑了，“叔叔还挺讲究仪式感哈，连以后婚礼都要求请他，小轩怎么说？”

　　王澄眯眼想了想，抵着唇笑了，满眼温柔的爱意，“她说，她也要去找傅总签个合同，要求我一周晚上最多加班到八点，一周休假一天，还要把这些年给公司挣的钱，分红给我……”

　　“啊啊啊啊”，颜漪姝捂着胸口，滚上沙发，“好甜啊！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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