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娑罗

作者:顾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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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


      慕澈予十分顺利地请走了沈象,但她并没有如她所言那般前往许家食店,而是仍旧留在旧宅里。

      她在潘大娘的幻境里见到了过去的旧宅与过去的自己,虽然幼年的记忆仍然缺漏如昨,但这间旧宅在她眼中已经重归熟悉与温暖,即便这里没能剩下多少过去的痕迹,但存疑已去,隔阂皆除,余下便尽是怀念。

      她万般留恋地细细走过旧宅内的每一寸土地,那只猫也跟着她四处溜达,探头探脑。顾珏先前给它的肉干有些多,它吃不完,跟着慕澈予走了一段路,便又回头叼起剩下的那几块跳到后墙菜园挖起坑来。慕澈予看着新鲜,她轻步踱过去看它怎样藏肉,却见它正在用前爪不停地刨着最外侧石盆后的墙根,那段墙根附近的土颇为松软,也不知道已经被它刨过多少回了。

      慕澈予看着看着就轻轻皱起眉头。她上前将那个最外侧的石盆挪开,露出石盆后面的墙体,这一段墙体靠近地面的一部分颜色略有不同,她凑近仔细看了看,这一处应该是后来补上的,倒是不算太大,但可容瘦小孩童通过。

      这里多半就是沈靖南提到的那个狗洞了。她轻柔地摩挲这块被补上的石墙,闭上眼努力地回想,却还是没能想起任何有关这个狗洞的记忆。

      她用清水净了面,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的伤口并不流血,她随意抹了些药,将几处较深的伤口包扎起来,再盘上一个简易的螺髻——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收拾得挺利索,应该不会被许娘子唠叨。

      可是……真的要过去吗?

      她脑中不断地回荡着顾珏的那番话,一时情感占了上风,觉得顾珏那劳什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分析都是胡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能仅凭有无利害而判断呢?一时理智又占了上风,她越回想种种,越觉得顾珏所说的那些都是有迹可循的,点滴片段,此刻都能成为证据。

      她只觉得自己宛如在大梦之中被人当头棒喝,睁开眼睛再看时,才看清楚此处哪里是什么桃源之地?

      那只猫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见到一只蝴蝶飞过,又去扑那只蝴蝶。她心绪杂乱,扣紧斗笠纵身而起。

      今日因七夕佳节而解除一夜宵禁,沿路花灯已经纷纷亮了起来,大街小巷人潮涌动好不热闹。慕澈予扣着斗笠行走在十里街上,她走进人潮里,人潮把她挤到哪儿她便走到哪儿,像一棹随波逐浪的孤舟,从流飘荡,浮沉无定。

      又有一个人撞到她的肩膀。那位年轻的郎君连忙向她行礼致歉,她木然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那郎君便被同行的小娘子拉扯着快步走到了前面。又有一个人踩到她的脚。那孩童见她没甚反应,咧着嘴又要去踩她的另一只脚,她叹了口气,轻轻往旁边一挪,那孩童脚下扑了个空,差点没站稳,小嘴一张便大哭起来,后边他的阿婆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急匆匆地往这边挤过来,慕澈予又叹了口气,纵身一跃便不见踪影,留下一对面面相觑的祖孙。

      她坐在了春风楼的屋顶上,俯瞰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上一次坐在这里时,潘大娘还在她自己的摊子上忙着卖毕罗呢,她认真地找了找,那处摊位地脚好,如今已经被另外的人顶了下来,新来的店家不卖毕罗,卖的是古楼子。

      物是人非啊,物是人非。

      她不再看下面的人群,抬起头看天上的月亮。今日是初七,天上的是一轮规规整整的上弦月,待过上几天,到了十五那日,另一半没亮着的就会亮起来,变成一轮端端正正的圆月。

      再然后,那个明亮的圆会被逐渐蚕食,直至全部归于黑暗,而黑暗中又会逐渐生出来一轮新的月亮,周而复始,万古不变。

      她痴迷地仰望着月亮,全部的心神都陷在那轮清辉之中。活在这人世间究竟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走向死亡,为什么这群似蜉蝣一般的人们能这样快乐?

      月亮怎样看待他们呢?是觉得他们愚蠢可笑,还是艳羡他们能那般鲜活?

      月亮又怎样看待像自己这样的人呢?怎样看待像沈靖南这样的人呢?真的有可以庇护自己与族人的神明吗?真的可以凭血肉之躯求得长生不死吗?

      她轻轻合上眼睛,心中苦笑了一下,月亮离她那样远,它听不到她的声音,她也听不到它的声音。

      楼下街上依旧熙来攘往,语笑喧阗。对这些人来说,这里的确是他们的安居乐业的桃源之地,她也曾把这里当做可以逃避一切重负的桃源,可是她现在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她的桃源之地,永远都没有。

      慕澈予飞身闪入许家食店之内,店内漆黑一片,想来是朱蔻玩心重,拉着许娘子在街上四处闲逛不肯归家。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楼梯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许莲衿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黑漆漆的人影靠坐在楼梯阑干上的景象。她不免被吓了一跳,急忙拿着蜡烛往那人影面前一晃——她捂住心口,这不是莫小娘子吗!粗略一看,她只觉得莫小娘子满身尽是狼狈,毫无血色的脸上难掩彻骨的疲累,简直是比初见之时还要没有生机。

      她越看心里就越害怕,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探慕澈予的鼻息,但她的手指刚伸到慕澈予胸前半臂距离时就被牢牢制住了。

      “啊……唔!”许莲衿险些惊叫出声,她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硬生生把这声惊叫捂回肚子里去。

      “别怕,是我。”慕澈予低声安抚她,见朱蔻也在后面捂着自己的嘴巴,她不由得弯了弯眼睛,轻声对朱蔻问道:“蔻蔻今日玩得开心吗?”

      朱蔻看了眼许莲衿,飞快地拿开手回了句“开心”,又飞快地把手捂了回去。

      慕澈予看在眼里,她继续低声说道:“放心,我进来的时候没有被旁人看到。我不在的这几天,官府的人或是伏龙寨的人来过店里吗?”

      “都来过的,”许莲衿也将声音放得极轻极轻,她回忆了一下,尚还有些心有余悸,“官府的人倒还好,简单查问一番便走了。伏龙寨的人是昨天晚上来的,不过他们找也找不出什么东西来,问也问不出什么事情来,打砸一番便也走了。”

      慕澈予问:“受伤了吗?”

      许莲衿摇头:“没有,他们就是砸了些店里的东西,没对我和蔻蔻动手。”

      慕澈予道:“无事便好,我会尽快解决此事。”

      许莲衿一怔,慌忙道:“你要怎么解决?无论是官府还是伏龙寨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你别犯傻。他们在这里找不到你便不会再来了,你不要意气用事!”

      慕澈予笑了笑,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情来:“前几天我托了一位胡人朋友过来送钱,那些钱一部分是还给你的,一部分是还给潘家的。”

      许莲衿神色暗淡下来:“可是我还没来得及给他们呐,原先说好了让他们赶一辆车来拉钱,谁能想到第二天就……”

      慕澈予问道:“你能联系上潘大娘的兄长吗?”

      许莲衿道:“能的,不过听说那位柳家阿兄前日受了重伤,命是救回来了,但需要好生将养一段日子,现在去找他肯定是不方便见到他人的。”

      慕澈予暗暗松了一口气,套出来柳家阿兄性命无忧她便放心了,她颔首道:“那就过几日再说,潘家的那份钱先放在你这里,劳烦莲衿代为保管,我之后再托人过来处理。”

      许莲衿道:“这个好说,不麻烦的,九娘不要这样客气。哎呀,你看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了,你是不是还没吃东西呐?”

      慕澈予站起身来刚要拒绝,许莲衿已经接着说道:“唉,说起来这吃食,潘大娘之前还在我这里放了一笼毕罗,说是专门给你做的,我一直用井水湃着,发愁要怎么才能捎给你呐。”

      慕澈予脚下的步子就迈不开了,她停在原地,问道:“她亲自送过来的?”

      许莲衿道:“是啊。”

      慕澈予追问:“她送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说些什么?”

      许莲衿被问得一头雾水:“没有啊,那天我们一直在商量怎么运钱的事儿,别的都没怎么说。”

      慕澈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毕罗在哪里?我正好有些饿了。”

      许莲衿有些迟疑地看着她:“可是……那些毕罗可能不大好了……”

      慕澈予向着后院厨房走去:“没事的,热一热就好。那些毕罗放在哪里?”

      许莲衿拦不住她,便赶紧跟着她跑到后院,见她已是一副撸起袖子劈柴生火的样子,阻拦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好吧,好吧,”她妥协道,“喏,你看,就是这一笼。”

      慕澈予循声看去,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笼樱桃毕罗。她突然眼眶一热,从许莲衿手中接过来那满满一笼樱桃毕罗,坐到灶前添起火来。她神情木然地看着灶内跳动的火焰,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来。潘大娘究竟有没有认出她来,她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了,可是她自己呢,她非但没有认出来这位曾经为救她一命而不惜给人下跪的柳姨,甚至还把她给忘了。

      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毕罗稍稍有些变味,许莲衿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一个紧接一个地一口气吃完这整笼樱桃毕罗,捧着热水劝她喝口水歇一歇再吃,她摇摇头,只觉得满口香甜美味,不忍停下来。

      朱蔻在一旁托着腮看着,忽道:“娘子,咱们还没乞巧呢。”

      “是呀!”许莲衿一拍脑门,“瞧瞧我这个记性,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准备准备。”

      慕澈予敏感地察觉到朱蔻是有意支开许莲衿。果不其然,一看到许莲衿离开,朱蔻便马上转过头看了过来。

      “蔻蔻有话要说?”慕澈予轻声问她。

      朱蔻点了点头,立刻凑到慕澈予耳边说道:“你要小心那位顾郎君。”

      慕澈予闻言微讶,问道:“蔻蔻为何这样说?”

      朱蔻咬了咬嘴唇,她稍加犹豫,还是说出了口:“我在顾郎君的身上看到过那只香囊。”她见慕澈予面露疑惑,着急地一边比划一边补充道:“就是那只我和娘子一起染的香囊,用栀子染的,秋香色的,你还记得吗?”

      慕澈予心跳一滞,她听明白了,略微想了想,便也想明白了。那只香囊她当然有印象,因为那是许娘子与蔻蔻送给自己的第一只香囊,所以她一直把它放在柜子的最高一层,平时舍不得用它,也就没能及时知道它丢了。香囊是用来装东西的,自己家中有什么东西是顾珏一定要拿走的呢?其实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从顾珏亲口承认他是沈靖南部下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可能会与这次娑罗幻境的意外开启毫无关系。

      看来,自己这次开启幻境并非仅凭长明火与巫谢之血,只不过娑罗叶不是自己亲手烧的罢了。

      “谢谢你,蔻蔻,”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将语气维持得平缓一些,免得吓到朱蔻,“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多谢你提醒我。”

      “倒也不用谢我,”朱蔻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止不住的得色隐匿于眉间,“我也是偶然看见的,但你一直不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你。”

      慕澈予微笑着看她:“不晚,你提醒得很及时。”

      “是嘛!”朱蔻抿嘴一笑,蹦了起来,“我去看看娘子那边需不需要帮忙!”

      慕澈予看着她跑远的身影,神色渐渐沉郁下来。

      在七夕这日,小娘子们最关心的自然要数乞巧一事。许莲衿将早就准备好的瓜果点心一一放置在香案上,十分讲究地在香炉里点上一块平时舍不得用的香饼,再给慕澈予、朱蔻与自己分好九孔针与五彩线,三个人便在月光下穿针引线,乞巧祈福。朱蔻第一个穿好针线,许莲衿用余光瞥着慕澈予手上的针线,等到她穿完最后一个针孔才将自己的最后一个针孔也穿上,喜道:“我的也穿好了!”

      得了第一名的朱蔻高兴坏了,她兴奋地帮着把三人的九孔针贡在香炉前,转回身来便听到许莲衿对着慕澈予说道:“太晚了,你便在这里歇息吧。”

      朱蔻眉头一皱,有些不满,但当她将目光转向慕澈予的时候,就硬生生地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抱怨咽了下去。月光下,慕澈予的一张脸惨白如鬼,她身上穿的又是一身浅色的袍衫,整个人就仿佛快要化在月光之中一样。朱蔻抿了抿唇,主动上前搀住慕澈予的一只胳膊就要把她往楼上拽。慕澈予吃了一惊,竟然忘记挣脱开朱蔻的手,任凭朱蔻那只小小的手将自己拽到了楼上厢房里。朱蔻利索地收拾好床铺,还在她枕边留了一对磨合罗娃娃:“这是娘子新给我买的,我可以把它们借你一晚。”

      慕澈予与随后而来的许莲衿相视一笑,忍不住逗她:“就一晚吗?可是我不知道我会睡多久。”

      朱蔻犹豫了一下:“那……借你两晚三晚都行,四晚的话就不行了。”

      “好,”慕澈予含笑抬手跟她击了一下掌,“我争取只睡三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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