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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3 章
就在朝堂为漕运盐案和储位之争纠缠不休之际,遥远的北疆,积压多年的矛盾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爆发了。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北狄诸部,趁秋高马肥,集结重兵,大举南下,接连攻破数座边镇,兵锋直指长城要害。
边关告急的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然而,比敌军铁骑更让朝廷震恐的,是随战报一同传来的另一个噩耗:前线数个重要军镇的粮草储备,竟然严重不足! 原本应在夏末秋初运抵的漕粮军饷,或因运河梗阻,或因沿途损耗,或因管理混乱,竟有大半未能按时足量送达!
缺粮的边军,士气低落,体力不支,在狄人铁骑的冲击下,防线一触即溃。一场原本有望凭借坚固防线和充足补给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争,竟因为“后勤”这一最基础环节的崩溃,演变成了惨败。无数将士不是血洒疆场,而是饿着肚子、带着绝望被屠杀或溃散。消息传回,举国哗然,民怨沸腾。
血淋淋的事实,将“漕运”这个帝国的经济命脉,同时也是巨大毒瘤,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这才惊觉,多年来关于漕运贪墨、损耗、效率低下的传闻和指控,并非空穴来风,其恶果竟直接体现在了边疆将士的鲜血和国土的沦丧之上!
朝堂之上,再也无人能回避。无论是首辅周党,还是次辅陈党,抑或是其他派系,都无法推卸责任。之前围绕漕运盐案的所有争斗,在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和罪恶——正是他们无休止的内耗、对漕运利益的贪婪攫取和对系统性弊端的漠视与纵容,才导致了今天这场葬送国家柱石的惨败!
老皇帝在病榻上闻讯,气得呕血,连下严旨,要求彻查漕运延误军机之责,并紧急筹措粮草援边。但愤怒和旨意无法立刻变出粮食,也无法让时间倒流。
在这个国家与个人命运交织的关口,张明义的名字,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在江州,他因成功预警并抵御洪水、妥善处理灾后事宜、以及多年勤政积累的“能吏”名声,尤其是在钱粮管理、实务操作方面展现出的能力,给京城某些大佬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此刻将他从相对安稳富庶的江州通判任上调离,擢升前往危机四伏的北疆,负责最棘手的粮草筹措转运事宜,这绝非简单的赏识重用。
这背后,是复杂的政治算计:
对于希望找人顶罪或分担压力的漕运利益集团及其政治盟友来说,张明义这个并非他们核心圈子、却又在地方上以干练著称的官员,是个合适的“技术官僚”人选。让他去处理烂摊子,若能稳住局面,功劳未必是他的;若局势继续恶化,他便是现成的替罪羊。
对于希望打破漕运僵局、真正解决边饷问题的势力来说,张明义并非周党核心,且在江州有过对抗地方势力的经验,或许是一把可以尝试的“快刀”,用来劈开北疆粮草供应中的重重黑幕。
对于张翰、李肃而言,这无疑是将儿子(女婿)推入了最凶险的火坑。北疆局势糜烂,粮草事务牵扯无数利益集团,是个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职位。但他们此刻在朝中自身难保,根本无法阻止这项调动,甚至不敢表现出明显的反对,以免被政敌抓住把柄。
任命突如其来,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张明义在江州接到调令,心情无比复杂。他深知北疆粮草问题的根源,与他和赵文远多年来关注的漕运黑幕一脉相承。如今,这个毒瘤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发作,而他,却被推到了直面这毒瘤的位置。
这是危机,也是机遇。如果他能在北疆打开粮草供应局面,不仅是为国建功,更是为自己积累无可辩驳的实绩和政治资本,甚至可能为最终清算漕运积弊创造契机。但这也是巨大的陷阱,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无数既得利益者会阻挠他,前线将士的生死、战争的胜负,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与妻子李玉可匆匆话别。李玉可强忍担忧,只叮嘱他“万事小心,保重身体”,并默默为他打点行装,将能想到的御寒衣物、常用药材备得格外齐全。她知道,丈夫此行,比在江州面对洪水豪绅,要凶险百倍。
调令来得紧急,赴任期限迫在眉睫。白天,张明义还需交接公务,应对同僚们或真心或假意的送别,直到深夜,才拖着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身躯回到内宅。
房中,灯火通明。李玉可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灯下看书或做女红,而是站在几个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箱笼前,一件件地、反复地检查着里面的物事。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动作却一丝不苟。
“玉可,怎么还不歇息?”张明义放轻脚步走过去。
李玉可闻声转过身来。她脸上并无泪痕,甚至带着一种过分的平静,只是眼下的青黑和微微泛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轻轻抚平一件叠好的厚重裘衣,低声道:“北地苦寒,不比江州。这件大氅里絮的是最好的丝绵,防风。这几双靴子,鞋底加厚了,也多备了鞋垫。”她指着旁边几个小包裹,“这里是些常用的丸散膏丹,治风寒的、止腹泻的、还有金疮药……我都写了用法,放在里面了。”
她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千斤。张明义看着她,心中酸楚与暖意交织。他知道,以玉可的聪慧,岂会不知北疆局势的凶险?粮草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背后是战场生死、朝堂倾轧、利益黑幕,其间的明枪暗箭,比江州豪绅的手段要狠辣百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她不说破,只是将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这无微不至的准备。
“辛苦你了,想得这般周全。”张明义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想说什么宽慰的话,却发现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李玉可抬起眼,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似要将他此刻的模样镌刻在心里。“夫君,”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此去千里,冰天雪地,敌情叵测,人事更是复杂……妾身别无他求,只望你切记‘万事小心,保重身体’这八个字。”
她顿了顿,似在极力平复情绪,继续道:“遇事莫要过于刚直,记得你在江州时与父亲说过的,‘和光同尘,与时舒卷’。粮草之事千头万绪,关乎前线将士性命,也关乎……夫君你自己的前程与安危。该争的要争,该忍的……也需暂忍。”她这是在用最委婉的方式,提醒他北疆官场的险恶,既要办实事,也要懂得保护自己。
张明义听着妻子这番既有深情牵挂、又有冷静谋划的嘱咐,心中激荡不已。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感受到她身体的微颤。“我记下了,玉可。你放心,为了你,为了孩子们,为了……我们心中未曾忘却的公义,我一定会谨慎行事,平安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但这朴素的承诺,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两人相拥无言,只听得窗外夜风吹过竹梢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清晰的心跳。这一刻,什么朝堂风云,什么漕运黑幕,什么边疆烽火,似乎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这灯下即将分离的夫妻,和那份沉甸甸的、超越了儿女情长的信任与托付。
良久,李玉可轻轻挣脱他的怀抱,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绣工精致的平安符,塞进他贴身的衣袋里。“戴着它,莫要离身。”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
张明义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平安符紧紧按在胸口。
这一夜,书房里的灯亮了通宵。张明义在最后整理北疆相关的文书舆图,而李玉可,就静静地坐在一旁,为他添茶研墨,偶尔低声补充一两条她所能想到的、关于北地风物或可能用上的人情关系的细碎片段。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车马已备好在府门外。张明义一身简朴却厚实的行装,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妻子和睡眼惺忪被抱出来的女儿。李玉可牵着女儿的小手,对张明义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微微颔首。
没有哭哭啼啼,没有拖泥带水。所有的嘱托、担忧、不舍与力量,都在昨夜那灯下的凝视与拥抱中传递完毕。
“走了。”张明义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家门和门内那双依旧凝望着他的眼睛,一拉缰绳,带着寥寥几名随从,汇入了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向着北方,绝尘而去。
寒风卷起尘土,李玉可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丈夫的背影,才缓缓收回目光,抱紧了怀中的女儿,转身回府,将所有的脆弱关在门内。她知道,从此刻起,她必须更加坚强,因为他要去面对的风雪,比她所能想象的,更加凛冽。而她,就是他最稳定、最遥远却也最坚定的后盾。
张明义望了望南方,那是赵文远潜伏的方向,也是无数漕粮北上的起点。又看了看北方,那是烽火连天、亟待粮草救命的战场。他深吸一口气,告别了治理六年的江州,踏上了北上的征途。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地方官,他将直接卷入帝国最核心的矛盾漩涡——前线的生死,朝堂的争斗,漕运的黑幕,都将在这北疆的粮草问题上,迎来最终的碰撞与清算。他的每一步,都将在刀尖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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