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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张燕真的要当胡子头了。
她问榆树:“榆大哥,胡子头怎么当?”
榆树说“我哪知道胡子头儿怎么当?我又没当过胡子!”
“那你的黑话咋说得那么顺溜?”张燕抓住榆树的一只胳膊,带着央求的腔调说,“大哥,你要帮人帮到底。”
“男人在江湖上混,好话记不住,黑话倒记得快。” 榆树抓起张燕的一只手,眼睛看着张燕的眼睛,诚恳地说,“要我说,你这胡子头儿就别当了,我不想把你丢在这虎狼窝里。跟我走吧!”
张燕是过来人,她知道榆树的眼神里的内容。她抱住榆树的腰,将脸贴在榆树的胸膛上,满含柔情地说:“不要干巴火燎地当道士了,留在燕窝山吧,这里有人,有枪,有——女人。”
“我——”榆树僵住了,好一会脑子里才有了东西,他缓慢地说,“我不能——不能离开明命寺。”
张燕放开榆树,说话有些气粗:“那你还让我跟你走?噢,你当道士,我当尼姑!”
“不是这样的。”榆树摇摇头,表情严肃起来,对张燕说:“我知道你为啥要当胡子。这样吧,你去找费伍,跟他商量,他一定能帮到你。”
张燕没办法,只好去找费伍商量。
费伍是胡子中的另类。他识文抓字,看着不像其他胡子那么张牙舞爪,脸色总是阴沉的,举止既有读书人的施文,又掺杂着胡子的阴狠。他有个毛病,□□总是湿的,身上有一股臊气拉哄的味,是当初大棒槌要把他点天灯吓的,落下个小便失禁的毛病。这要是到了冬天可遭罪了!
张燕和费伍商量了好久,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于是招集所有胡子议事。
张燕大模大样地坐在第一把交椅上,不怒自威。费伍坐在她身旁。榆树远远地坐在角落里,闷着头用一把小刀削指甲。柳毛站在榆树身边摆弄夜猫子送给他的短刀。胡子们乱糟糟站在大厅里。
张燕说话了:“既然大伙拥戴我当大掌柜,我就不客气了。现在我们先确定四梁八柱,然后重新制定绺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胡子们交头结耳,一阵乱哄哄。
张燕咳嗽了两三声,大厅里才稍微安静下来。
张燕接着说:“我先宣布第一个人选,转角梁费伍,以后他就是绺子里的搬舵先生。”
“哈哈哈哈”,大厅里一阵狂笑。有人说,“废物啊!”
以前,崽子们都好欺负费伍,拿他寻开心。现在费伍一下子成了搬舵先生,还都觉着不习惯,但是没有人不服气,因为大伙都知道费伍当搬舵先生不会比葛半仙差。
费伍说:“我本来就是个废物,感谢大掌柜瞧得起我,废物利用,打这往后,我要尽心尽力辅助大掌柜,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张燕又公布第二个人选 。“托天梁夜猫子。”
站在下面的夜猫子一楞神,他万万没有想到大掌柜会这么瞧得起他,幸福来得太突然,站在那不知咋地好了。
大厅里一下子乱了。
有人不服,高声说:“大掌柜用人不公。”
有人说:“夜猫子有啥能水?”
让夜猫子当二掌柜,张燕和费伍商量了好久。张燕的意思是夜猫子此次火并有功,看着也比别的胡子顺眼。费伍是从相面上看的,折鼻梁子,山根中断,缺少主见,将来好控制。所以两个人敲定让夜猫子当托天梁。
榆树见下面的胡子像开锅了似的,许多人忿忿不服。他没有出声。一只蝙蝠飞进来,落在大厅中央的柱子上。榆树把手中的飞刀甩了出去,“叭!”把蝙蝠钉在柱子上了,大厅里立刻鸦雀无声,胡子们全都傻了眼,再也没有敢炸刺支楞毛的了。
张燕见胡子都被榆树给震住了,高声说:“我选二当家的,不仅仅看本事,还要看心眼儿正不正。要说本事,夜猫子也不比损贼差。”张燕说着,向夜猫子招招手,说“二当家的,过来吧!”
夜猫子用手提拎一下裤子,一溜小跑跑过来。张燕让他挨着搬舵先生坐下。他坐下去,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放,搓搓手,把两只手分放在两个膝盖上,两个膝盖像打摆子,得得得在颤。他向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第一回看着这么规矩。
费伍低声对夜猫子说:“你表个态。然后提议顶门梁的人选。大掌柜的意思是让山狸子当顶门梁。这话由你说,让你送个人情,山狸子以后好能听你的。”
夜猫子站起来,红光满面的。他说:“感谢——嗯——大掌柜瞧得起我。”他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好好讲过话,一紧张卡了壳。憋了一会儿才接上溜,“我知道我几斤几两,但是我能把心扒出来给大伙看,为了咱绺子红局,我豁出去了。——现在,咱们绺子还缺一个顶门梁,我提议,让山狸子当顶门梁。”
下面有人拍巴掌,还有人说:“二当家的知人善任,我们服了。”
接着,确定八柱人选。甄才在这次火并中也立下了功劳,理当成为四梁八柱。张燕把他叫过来问他想干啥。甄才想了想说:“就让我当扶保柱吧,我一定尽心尽力保护大掌柜。”
夜猫子成了二当家,插签的差事没人做了。张燕听夜猫子说,插签这差事非常重要,便让夜猫子在喽啰中选一个机灵一点儿的重点培养。
绺子重新排了坐次,张燕让费伍重新修订绺规,责承托天梁夜猫子严格监督。
榆树原以为张燕当不了这个胡子头,没想到在费伍的帮助下把事情安排得有根有蔓的。看样子,架式拉开了,就看能不能打响头一炮了。
榆树带着柳毛悄悄下了山。爷俩扮做讨饭的,在田升一带转游。
胡子中有一句话叫“砸十个软窑不如砸一个硬窑,砸十个硬窑不如砸一个红窑。”软窑都是平头百姓,充其量是个中等户,没有围墙,没有炮台,甚至连枪都没有,多数是用柳条子编的杖子,柳条子插在地上生根,柳条活了,上半截长出新柳枝随风摇摆,猪一拱就进去了,更别说挡胡子了。所以,胡子管这样的人家叫软窑。这样的人家要是让哪个绺子盯上了那是没好,一砸就响,可是搞得家破人亡也挤不出多少油水。硬窑可就不一样了。硬窑都是大财主,家里有砖瓦土坯砌的或是泥土干打垒的院墙,院墙四角有炮台,还专门有看家护院的人。砸这样的硬窑就比较费劲。因为胡子砸窑的目的是为了钱财,不是为了杀人,杀人攥两手血,得不到啥好处,胡子也不干,所以一定要攻进去,把重要的人票绑出来这才算砸响了。砸红窑就更难了。敢在烟囱上绑红旗威慑胡子的大财主不光财大气粗,有强大的护院武装,而且多数与官府勾结。
榆树知道张燕的心思,她的第一把火肯定是砸徐大耙子。榆树带着柳毛在田升转悠了三天,心里有了谱。他觉得这个徐大耙子确确实实欠收拾,而且已经想好了砸响这个红窑的办法。
榆树带着柳毛回到燕窝山,直接来见张燕。
甄才规规矩矩守在门外,张燕一个人在屋里抹眼泪。她见到榆树回来了,破涕为笑,高声骂道:“你咋没心没肺的,我刚当上大掌柜,正懵登转向的时候,你也不帮帮我,出去瞎溜达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榆树见张燕这个样子,笑着说:“瞧你这胡子头当的,动不动就哭鼻子,怎么服众。”
“所以呀,”张燕瞪着眼珠子看着榆树,满怀希望地说,“大哥,你别走了,留下来帮我。”
榆树用手摸挲一下脖子,伸过手去,把张燕的手拿起来,缓缓地说:“我是要帮你,但是我不能留下来,我还有我的事。”
“你有啥事呀?”张燕不解地说,“不就是出家当老道吗?痛快还俗算了。”
“那可不行!”榆树说,“我已经离开寺院好几天了,该回去了,我这是来向你辞行的。”
“走吧,给我远点儿扇着。”张燕的嘴巴噘了起来,气哼哼地说,“我就那么不着待见?”
榆树说:“你是个好女人,被生活逼成了这个样子,我——我其实——其实很喜欢你。”
“那就别走了。”张燕又抱住榆树的腰,“我听淑琴说,你是个好人!”
榆树说:“别这样,我现在要和你说正事。”
两个人都坐在炕沿上。榆树悄悄对张燕说:“我走以后,你要这样……”榆树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对张燕说了。
张燕频频点头。
末了,榆树说:“你打响了头一炮,报了仇,绺子肯定红局。绺子红局以后,别忘了打鬼子,杀汉奸,管束住弟兄们,不要遭害穷苦人。”
张燕说:“我记下了。如果有一天你需要人马,我就把这伙人拉过去。”
榆树了却了一桩心事,带上柳毛要走了。张燕说,“大哥,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今晚我让厨子弄两个菜,我们一块喝几口,明天早上再走,你看咋样?”
话说到这份上,榆树也只好答应。
晚上,张燕让厨子做了几道可口的菜,直接送到她的房间。
榆树和张燕面对面坐着喝酒。柳毛和晓禾两个孩子坐在炕里连吃带玩。酒过三巡,张燕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榆树的脸说:“大哥,你真的要走吗?”
“嗯呐!”榆树不敢抬头迎接张燕滚烫的目光,只是闷着头木讷地答应一声。
“为了我,留下来吧!”张燕诚恳地说,“你一走,我一个女人家,没有个主心骨,怎么当得了这个大掌柜?”
榆树说:“用好费伍、夜猫子和山狸子,遇到啥事别蛮干。”
张燕端起酒杯,敬了榆树一杯酒,两腮绯红,含笑问道:“大哥,你看我俊吗?”
“别这样。”榆树的心砰砰地跳,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张燕的脸说,“你——,我——,其实——我——,——或许——或许有一天我会来找你。或者你遇到为难遭灾的事也可以去找我。还是那句话,铁骊有个榆大疙瘩会帮你。”
张燕说:“你不留下,我三天两头就去折腾你,让你当道士当不消停。”
榆树笑了,说:“那你这个胡子头儿也不用当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都默默地喝酒。
夜猫子、废物、山狸子,还有甄才进来了。
夜猫子说:“榆大哥重色轻友,你要走了,不跟弟兄们一起喝酒,只和我们大掌柜喝,咋地,瞧不起兄弟呀?”
“哪里话。”榆树端起酒杯和众兄弟喝酒,说,“你们大掌柜虽是女中豪杰,必竟是个女人,万望兄弟们用心辅助。”
夜猫子端起酒杯,恭敬地说:“大哥放心,我夜猫子服你。我们大掌柜是响当当榆大疙瘩的女人,谁敢不服?”
废物说:“你说错了,该罚,我们不是看在榆大哥的面子上才服大掌柜,我们燕窝山要仰仗榆大哥的名气红局。榆大哥,喝酒!”
原本是榆树和张燕单独喝酒,不料绺子里的四梁八柱都来敬酒,这酒一直喝到很晚。榆树第一次喝醉了。
酒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屁股了。榆树发觉自己睡到了张燕的房间里。张燕紧挨着他,炕稍依次睡着晓禾和柳毛,张燕的脸上泛着红霞。按说,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小家庭该有的样子啊!榆树的一张脸却臊得跟猴腚似的。
榆树到底还是走了,虽然走得很挣扎。
张燕送走了榆树,威风凛凛地来到大厅,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招集四梁八柱议事。
张燕说:“今天,我们商议砸窑的事。”
夜猫子说:“大掌柜,我们真要砸红窑哇!行吗?”
废物说:“我们听大掌柜的,看看大掌柜有什么高见。”
张燕说:“徐大耙子这个红窑我砸定了,但是,我绝不会拿弟兄们的脑袋当儿戏,咱们给他来个智取。”张燕把榆树给她出的招说了一遍。四梁八柱都心悦诚服地响应。
夜猫子初当二掌柜想要好好表现一番,不然没法服众。他自告奋勇打头阵。顶门梁山狸子受二掌柜提携当上了顶门梁,也是知恩图报,见夜猫子打头阵,他首先报名当先锋。按照榆树的计划,张燕让夜猫子在胡子中挑选出八个好庄稼把式,加上夜猫子和山狸子正好十人。他们十个人刚过半夜子时就骑马出发了。六七十里山路,一个时辰就到了田升。
田升有山狸子的热窑,是山狸子的老相好。每年猫冬的时候山狸子都把钱填乎给这个相好的了。山狸子带着二掌柜和弟兄们先去自己相好的女人家。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庄稼院,用苞米秆子夹的院墙,破大门倾斜着,挡君子不挡小人。破草房像一个短腿蘑菇,矮趴趴的,房檐几乎要扣到地上。一看就是个穷人家。这年月穷人有穷人的好处——睡觉安稳。
十个人来到窗下。山狸子学了一声猫叫,屋里的油灯亮了。
一个男的出来开门。他见山狸子带来这么多人,一楞,说:“我的哥呀,你来就来呗,咋还领来这么多人,咱家又不是窑子房。”
这男人姓周,叫周大奎,是个说奸不奸说傻不傻的二半潮子。
山狸子说:“进屋再说。”
大奎的媳妇还躺在被窝里,一抬头,见地上齐刷刷站着十来个大汉,吓得妈呀一声把头缩进被窝里。
山狸子说:“我们今天不是出来嫖女人的,大奎,穿衣服!带我们去打短工。”
“你啥时候拔了香头子?”大奎不解地问了一句,又磨磨叽叽地叨咕,“放着好好的胡子不当,跑这来打短工。打短工死累死累的,能挣几个大钱?”
山狸子说:“你这个窝囊废,让你当胡子你没有胆,让你做买卖你没心眼,让你扛活你偷懒,女人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大奎嘿嘿嘿笑着说:“不是还有你吗?咱媳妇没冻着没饿着倒什么霉?”
山狸子走到缩在被窝里的女人头上,掀开被子的一角,想和女人调情。
夜猫子说:“今天没功夫扯淡,快点儿!一会儿不赶趟了。”
“赶趟!”大奎说着,磨磨蹭蹭穿衣服。
这些人来到集市上,出来打短工的人已经不少了。二半潮子周大奎在人堆里还挺活跃,向这个介绍孩子他大舅,向那个介绍孩子他二舅,一会儿又回过头来介绍孩子他表舅。……
人们也都愿意和周大奎开玩笑,开着那种野性的、让男人提神的玩笑。一会儿的功夫,夜猫子他们十个人就和这里的人混熟了。
正是忙铲忙趟的时候,天还没亮,大大小小的地主就来叫工夫。徐大耙子的管家也来了。十个胡子在徐大耙子的管家面前转过来绕过去,与大管家打了一个照面又一个照面,为的是混个脸熟。徐大耙子叫工夫特别谨慎,专捡脸熟的。大管家要叫二十个人,叫了十几个人就叫不到了,因为燕窝山的人拦着挡着吓唬着,把人都撵走了。徐家大管家没叫够工夫,看着这些人又都眼生。
周大奎带着夜猫子和燕窝山的两个喽啰挤到大管家面前。
徐家大管家问:“周大奎,你这熊样的也来打短工?”
“咋地,不行啊?”周大奎大大咧咧地说。
“行是行,可是谁用你呀?你铲地光铲苗不铲草,你在前边铲,苗在后面打蔫,你哪是铲地呀,你是纯盘祸害人!”徐家大管家说话时很气愤,看样子是吃过亏。
周大奎说:“我不行,我的大舅哥可行,他们俩从绥化北黄泥沟来的,都是好庄稼把式,净当打头了。”
徐家大管家见夜猫子有些面恍的,因为夜猫子常在这一带转游,似曾见过,尤其夜猫子的折鼻梁子,见过一次印象深刻。徐家大管家便说:“行不行干一天再说,听着,一天两顿饭,干完给钱。”
就这样,第一天就混进去三个人。这三个人还都不赖,尤其夜猫子领来的两个人,活干得又干净又利落。
徐家“查边的”(监工的)见这两个人干活实在,还说:“你们俩好好干,过两天我和东家说说,把你们俩留下当长工。”
第二天,这些人又都去了,哄哄嚷嚷一阵子,又混进去两个人。
到了第三天,张燕对他们十个人说:“今天能混进去几个算几个,千万别引起徐家的怀疑。搬舵先生算好了,今晚下手,必能大获全胜。”
这一天共有六个人去给徐家扛活。
徐大耙子家的地真多。一块黄豆地,站在地东头,影影绰绰能看见地西头,还是因为在西头有一排柳条通,要不然真望不到边。来扛活的都是好庄稼把式,一个来回趟就晌午了。晌午,徐家有人赶着马车把苞米面窝头和绿豆芽汤,还有咸菜条子送到地头上。扛活的人就在地头上歇晌。下午又是一个来回趟天就擦黑了。
收工了,扛活的人扛着锄头往回走。六个胡子仿佛又重新找回了久违的生活方式,和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十分融洽,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
天色愈来愈灰暗,纵横交错的庄稼地像一块巨大的暗花格呢,格子中间坐落着毫无生气的小村屯,疏疏落落的低矮的土房众星捧月般烘托出一个大院套。那就是徐家大院。
扛活的人进了屯,引起一阵狗的狂吠。
徐家大门外三十多米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摆着一排饮牲口的水槽子。水槽后面是一个大水坑,是屯里人家盖房子取土留下的。
徐家带工的、查边的,以及打头的都径直进了徐家大院。扛活的人们却把井台围起来。井台上铺着厚木板,比地面高出有半米。一搂粗的辘轳架在井口上,辘轳上缠着像小孩胳膊一样粗细的井绳,井绳吊着一个能坐一个大人还绰绰有余的大柳罐。
有一个长工走上井台,用手抓住辘轳打水。他摇了很多圈,让人感觉这口井像无底洞似的。井口上终于出现了一个装满水的大柳罐。长工们轮番走上井台喝水,喝完水又互相倒水洗手洗脸,有人没有洗脸的习惯,也要洗洗手,然后一个跟着一个进了徐家大院。接着才轮到打短工的。夜猫子不自觉地指使手下,“打水!”燕窝山上下来的一个弟兄走上井台打水。水打上来了,五个弟兄拦着别人,先让夜猫子喝水洗脸,然后才轮到其他人。
夜猫子洗完脸和手,站在井台旁边观察这里的环境。正对着井台是徐家院墙的东南角,炮台高高地架在墙角上,炮台上人影绰绰,严密监视着井台上的人。
打短工的人们洗完手脸,排着队规规矩矩进了徐家大院。
走进徐家大院,就像走进了一个封闭的原始田庄。一排住人的屋舍有十几间,前面有牛棚、马厩,后面有猪圈、羊栏,两侧有鸡鸭鹅架和狗窝。还有场院粮囤之类,整个大院占地一垧有余。当下正是牛入棚,马入厩,羊入栏,猪入圈,鸡、鸭、鹅上架的时候,还有大门旁间歇性狂吠的狗,像小孩子似的四处淘气的马驹子,整个大院众生灵一片喧腾,好不热闹。
按照当地惯例,农忙时节,不论长短工,东家都要管饭。场院上已经摆好了长条桌凳,桌上放着几大盆玉米碴子芸豆粥。大盆是用木条拼成的木盆,平时应该是洗澡盆或洗衣盆,临时用来作饭盆。还有四个用陶土烧制的和面盆,比现在的洗脸盆要大一些,分别装着洗干净了的小葱、生菜、香菜、臭菜、小白菜、水萝卜菜,还有野菜婆婆丁。几个大海碗均匀地排列着,里边盛着东北大酱。众人见饭菜已备好,没人客气,围上去大吃大嚼,只听见粗犷的叭嗒嘴声和唏溜唏溜的喝粥声,还有嘁叉咔叉跟吃草一样的声音,再也听不见说话声。东北人吃生菜,肚子好将就。有人盛粥的时候才得空说一句,“大碴子粥稀了点,明天跟打头的说说,让东家多放点米。”
大家吃得正欢,东南角炮台上有人吆喝:“干什么的?”
接着听见有人高声说:“榆大疙瘩在此。”随既砰的一声枪响,从炮台上摔下来一个人,一个死人,像个口袋似的摔了下来。
有人喊:“胡子来了!榆大疙瘩来了!”
徐家大院乱了起来。徐家的男女老少都往屋里跑,夜猫子带着两个胡子跟着徐家的人跑进了上房。留下两个胡子跟其他扛活的都蹲在大墙根下。紧接着枪声像爆豆似地响起来。
大墙外,在扛活的人们吃饭的时候,山狸子带着一个胡子走上了井台。炮台上的护院队见是两个庄稼人,以为是过路的,没太当回事,见这两个人上了井台,磨磨蹭蹭不走,隐约看见有个人脑袋上有个大疙瘩,就吆喝了一嗓子,没想到山狸子抬手就是一枪,枪法真准,一枪就打死一个人。山狸子出发前别出心裁,在光头上粘了一个粘豆包,冒充榆大疙瘩。
山狸子开火之后,拉着崽子躲到了水槽子后面。两个人用枪压制住南墙角上的炮台。炮台上的人不敢露头,谁露头谁挨枪子,接连又有两个护院队的人倒了下去。
张燕带着后面的胡子冲了过来,一阵对射之后,徐家的护院队被彻底压制住了。
徐家炮台上有人喊:“弟兄们别怕,榆大疙瘩也是肉长的,咱们守住,他们攻不进来。东家已经和县大队联系了,援兵马上就到。”
山狸子对着徐家炮台喊:“徐家的四大炮头,早就听说你们都有好身手,为啥替徐大耙子看家护院?徐大耙子是啥人你们不是不知道。他勾结日本人,横行霸道,今天我榆大疙瘩出手,就是要惩处汉奸,让他吹灯拔蜡。”说完砰砰两枪,徐家大门上方吊着的两个灯笼应声落地。
徐家炮台上立刻没了动静。
这时候,院子里乱起来,就听徐家的大管家喊:“不好了!不好了!胡子进来了,把老掌柜、少掌柜、孙少爷都逮住了。”
徐家所有看家护院的都傻了眼。
里边蹲墙跟的胡子乘机打开了大门,不论长工短工都往出跑。
上房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房门开了,夜猫子带领几个胡子压着徐家的男女老幼走了出来。徐大耙子和他的大儿子都被五花大绑。徐大耙子的老婆,儿媳妇,姑娘,孙子都一起被带了出来。
炮台上有人说了一句:“咋××整地,东家都让人抓住了,咱们还给谁卖命。”
夜猫子与张燕碰了头。夜猫子对张燕说:“大当家的先别露面,把脸蒙严实点儿。”
张燕问:“你要把这些人都逮走?”
“哪能呢?”夜猫子说:“我想只绑两个肥票,一个是老掌柜,一个是孙少爷,一会儿把其他人都放了。”
张燕说:“徐家孙少爷就算了,一个小孩子,是无辜的。”
夜猫子说:“那可不行!就他是肥票。要是只绑老家雀,他的不孝儿子有可能不出钱赎票。”
胡子们撤到了安全的地方,夜猫子对徐家少掌柜说:“我们只接一老一小两个财神,你和老徐家的其他人不用送了。”
徐家少掌柜哭着说:“别伤了我爹和我儿子,我愿意出钱。”
回到绺子。张燕命令把徐大耙子带上来,他要亲自收拾这个老杂毛,报仇雪恨。
徐大耙子一看是张燕,立时瘫倒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跪在地上,哀求道:“侄媳妇,我不是人,我该死,看在你是孩子的婶子份上,就放过孩子吧!”
张燕咬牙切齿地说:“当初你为了发绝户财,你放过我的孩子了吗?不过,我没有你那么心狠手辣,我不会把孩子怎么样。你死罪难逃。来人,把徐大耙子拉下去,处死!”
“慢!”搬舵先生废物说话了,“大掌柜,不能这么快就撕肉票。”
“什么票?”张燕不解地问。
托天梁夜猫子说:“弟兄们跟了大掌柜,一上手就砸响了红窑。咱们都看见了,徐大耙子家大业大,足够咱们吃一年的了。咱们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这事你交给兄弟办,等徐家倾家当产了,你再撕票,这样大掌柜更能解心头之恨不是。”
张燕说:“好!听你们的。搬舵先生,你现在就写信,让徐家出三百万来赎票。让花舌子马上动身。”
夜猫子说:“太多了!”
“这还多?”张燕瞪着眼珠子,不解地问。
夜猫子说:“这事咱不能做一锤子买卖。如果咱不把徐大耙子的孙子弄来。咱向他们要这么多,他的几个儿子一分钱都不会出,乐不得咱们撕票,他们好分家。现在,徐大耙子的大儿子当家,他一定得赎票,咱不着急,让他们一点一点添油。觉着挤得费劲了,把老东西的耳朵割下来一个给他们捎去,咕嘎一下子就能挤出一大笔。再挤不动了,再割个耳朵,又能挤出一笔。咱留着小崽子吓唬他,他能舍得爹舍不得儿子,直到他们把家产卖光为止。让他们第一次出钱很重要。只要他们出了钱那就上了套。”
张燕笑了,说:“难怪榆大哥说啥也不当胡子,都说胡子啥屎都拉,没想到这么坏!”
夜猫子也笑了,说:“这不叫坏,这叫啥戚啥菜,啥人啥待。对待徐大耙子这样的,就得狠着点儿。”
籍籍无名的双枪燕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砸响了铁桶似的红窑徐大户,从此名声大噪,附近各个绺子都来祝贺,绺子一下子红火起来。
徐家的家产慢慢地都变卖成金条和钞票送进了燕窝山绺子。徐家彻底败了。最后,徐家的孙少爷倒是毫发无损。徐大耙子被家人抬回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了耳朵和鼻子,两只手都成了秃爪子,抬到家就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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