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杀手先生

　　一、二、三、四、五、六……黑色的影子默念着，它无神地“注视”着披上漆黑面纱的窗外……七、八、九、十、十一……轻缓又虚弱的呼吸就在面前，塞丽娜昏睡在床上，它伸手触摸她纤细的指尖……十二、十三、十四、十五……时间在这不管用，黑影想道，但它还是习惯性地这么做。为了不让自己在死亡中迷失。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可怜的女孩动了动手指，黑影的数数被打断了。它全神贯注地盯着塞丽娜，躯体从模糊不清的浓雾，逐渐凝聚成缥缈的回忆——它变成了自己生前的模样。

　　“你是谁？”塞丽娜睁开眼睛。她喉咙沙哑，身体虚弱，却依旧试图反抗和战斗。“我从来没见过你。是傀偶还是活人？”她隔着一张床戒备着黑影，不动声色地从掌心里抽出长刀。黑刃如鸦羽，利刃如光。

　　黑影突然有些躁动，眼下只要展现出一丝丝的敌意，它就能如愿以偿地真正死去，免除身为幽魂的折磨。一、二、三、四……它默数着，但是他受伤了，那个杀死自己的男人被刀刺伤了……五、六、七、八……我想看着他死，拖着他去地狱。“我曾经是活的。”它回答道。

　　“曾经？”塞丽娜挑起眉毛，“所以你现在是鬼？”

　　它有些不自在，“是的。”

　　“你叫什么？”她补充道，“生前。”

　　黑影呆滞了一瞬，鲜活、美好的记忆如蒸腾的气泡般浮出水面，仿佛就像昨日一样叫人历历在目。十三、十四、十五……不，昨日已逝……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珍，”它说出这个熟悉即陌生的字眼，“我叫珍。”

　　“珍？”塞丽娜笑着重复道，“巧了，这好像还是我的小名，虽然和大名看不出什么联系……”接着她皱起眉头，脑海中闪过的猜想使得笑容逐渐隐去。“喂，我问你，你认不认识，”她咬牙停顿了一秒，“我的父亲。啊，对了，我叫塞丽娜——”

　　“我知道，”黑影轻声插嘴道，“你是塞丽娜·赫卡特，而你的父亲……他也曾是我的父亲，和你一样，是我的养父。”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塞丽娜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它，目光由震惊变成愤怒，最后到感同身受的同情。真好，黑影摸着脸想道，活着真好，还能有这么多的情绪。不像我，能支撑一个迷失自我的幽魂不堕落的，也只剩下满腔的愤怒和对复仇的渴望。

　　“呵。”她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握紧长刀的手臂卸去了力，自然垂落在身边。“所以你算是我的姐姐？真想不到……”塞丽娜缓慢在床边坐下，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拉扯到了伤口，“所以，这是你帮我包扎的吗？谢谢了。”

　　“不用。”黑影说完便是沉默。

　　它对此倒是无所谓，而塞丽娜根本无法忍受这种沉闷的气氛。她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看向它道：“我记得自己昏死前还在那个监狱里，所以——我还以为我会死掉——不过接下来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带出来了？那个畜生呢？”

　　“他出去了。”

　　塞丽娜揭开绷带检查起伤口，脸上带着不屑的嘲笑。她显然是巴不得他在外面意外身亡。“去哪了？”

　　黑影想起自己暗中观察瞧见的一幕。那个男人在烈火中施展咒语，白骨在地上烧成了灰烬，鲜血被蒸发成雾，最后在大地震撼中，尘埃遮掩了一切，待散去后就只剩下地上一堆腐败的植物，和冒出红光的裂口。这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连接的地方还是它无比熟悉的——毕竟是一直寻找和差点被杀死之地。

　　“他去了你之前去的地方。”这句话仿佛自带冻结空气的魔法，它能感觉到塞丽娜的心结冰了。“呵，我就知道。”她扯出笑容，眼里满是怨恨。“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愤怒麻痹了神经，她低吼着跃下床，在房间里翻箱倒柜。黑影默不作声地注视她，毫无生气的目光让对方不自在地停下动作。塞丽娜一边丢出书架上盒子里的东西，一边毫无感激之心地命令道，“能麻烦你不要再看着我好吗？要么出去，要么帮忙。”

　　“你要找什么？”

　　塞丽娜把空盒子丢出门，发出“嘭”地声响。她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情绪，“找恢复魔法的药水。”

　　“没有那种东西。”黑影说，“你的魔力被他取走了，要找只能从他身上拿回。”

　　“什么？”她生气了，抓着长刀胡乱地划着地面。“这算是什么？怎么，我还真就是那种——工具呗！想拿就拿，想丢就丢！”黑影不做评价，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挥舞长刀，把书架削成了两半。

　　塞丽娜在纸张和木头的残骸上走来走去，不久后步伐由狂暴不安变成严肃冷静，最后她停下来，目光锁定了黑影。“亲爱的，我很好奇，”她用温柔的声线、优雅的姿态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呢？”

　　“因为我看到了。”

　　“看？”塞丽娜显然不信任。她扶起半截书架，优雅地坐在上面，长刀点地，“说呀，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啊，和我从头说起吧，告诉我你是怎么和他认识开始吧。噢！很抱歉，虽然会扯起你的伤心事，但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很想将他碎尸万段吧？”她耸耸肩，露出明媚却虚假的笑容，“也许我能帮你，只要你愿意。”

　　我……黑影说不出话来，它愣愣地注视塞丽娜。有那么一瞬间，它感觉自己被打回了原形，不再是消瘦的恶鬼模样，而是漂亮的小女孩，那个天真活泼、尚未死去的自己。因为只有那个她，才会感受到恐惧。

　　太像了……它忍不住心想，曾经的自己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会害怕吗？黑影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那里一片空白。我会生气，会无理取闹地哭喊，会被她凶巴巴的样子震慑，我的心……它会怦怦乱跳。

　　也许塞丽娜都未曾察觉，她和养父竟是如此相似。只有黑影发现了这点。两人都喜欢用体面和优雅地姿态，高高在上地俯视别人，高傲是他们刻进骨子里的气息。就连生气起来，眼里透出的疯狂也是极其相似，这是她用冷静的面具所掩饰不住的东西。

　　等了一会，塞丽娜忍不住提醒。“别发呆呀，说吧。”

　　不。黑影知道自己不想说，但它无法拒绝上位者的要求。一、二、三、四、五、六……“珍·夏洛特，这是我的名字。”塞丽娜哼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我是在十二岁时遇见他的，那时他是一个失业的作家，通过朋友的介绍在我家暂住下来。”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然后呢？说实话，有很多事情它记不清了，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的，也只剩下得知母亲死后的雨夜，还有被车撞死的瞬间。当然，他伤害自己的那些数不胜数的画面，也绝不忘怀。

　　“后来，母亲和他结婚了……”黑影有些意外，关于那场婚礼，它竟然还记得烈日炎炎下颤抖的树枝，手中冒着冷气的饮料。“直到……我们出去旅游，在那个晚上，他——”

　　塞丽娜劫走了话头，“我知道了。”她似乎不愿意再讨论这件事，于是黑影闭上了嘴。

　　良久后，她轻轻吸了口气，话语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是在一个晚上，那天我才参加完同学聚会。一个男生想送我回家，刚出门就发现他在等我……等到回去，他很生气，然后……呵，我宁可更同学一起。”

　　塞丽娜看样子快哭了，但泪水始终没出现。黑影摸了摸脸颊，掌心干干净净。

　　“你是怎么死的？”她问。

　　“车祸。”

　　“车祸？”塞丽娜有些困惑，“他没救下你吗？以他的实力来讲，这应该很简单。”

　　要说吗？它动了动手指。虽然自己无法拒绝对方的要求，但它可以说谎。黑影细细打量塞丽娜，她年轻又漂亮，而且还是这里的主人——但这和我无关，我只想去死，真正的死亡。只要我说一个慌，骗她用刀把我杀了，那我就自由了。况且我消失后，体内流淌的力量会归还给她，这完全够资格让她和养父决斗。

　　获胜几率有多大？谁在乎。管他洪水滔天，我已经受够了要死不活的折磨。

　　微弱的声音突然出现，这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分外突兀。塞丽娜警惕地站起来，仔细辨别了一秒后，看向一片狼藉的书架。“好像在里面。”她踢开木板和纸张，从尚未发现的隐秘小柜子里找到了一个被布遮盖的东西，揭开后她反应过度地尖叫，“奇犽！”

　　那是一个水晶球。黑影知道这个。那是用来窥探别人的东西，而且他在出门前，最后观察的人一定是这名叫奇犽的少年。可为什么要监视他？这个男孩有什么过人之处吗？最初它还有些不解，但看见塞丽娜颤抖的双手，还有无声涌出的泪水，一切都不言而喻。

　　黑影的声音中承载着一种深沉的悲伤。“你爱他。”

　　“一直都是。”

　　古怪的窒息感扑面而来，黑影忍不住颤抖——这就是生命吗？它盯着塞丽娜抹去泪水，只觉得这滴微不足道的玩意会灼伤它的皮肤，因为里面饱含爱与鲜活生命的气息。活着真好……真羡慕啊……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一分钟了。黑影没有认真地去数，脑海里便闪过这些数字。它突然开口，发觉刚刚的犹豫不决瞬间烟消云散。“他原本是个普通人，那些力量本来就属于你。”

　　塞丽娜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这里是虚空，混沌无序之地必须要有统治者。尽管这只是顺应食物链的趋势，但你就是为此而生的，征服虚空里的怪物——”

　　“等等，等一下。”塞丽娜打断了它的话。“你确定你没有在开玩笑？因为这些话听得真的很假，感觉有点梦幻。嘿，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故事里专门给主角外挂的智者。而且你是怎么知道的？”

　　黑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手抚摸自己的脸，自顾自地继续讲。“养父是怎么来这的，我不知道。但他试图将我复活，却失败了。所以——”待它放下手时，身体凝聚出的假象消失了，它变成一个全身漆黑身体瘦长的怪物。“我变成了这样。”怪物无法说话，它只能发出类似语调的吼叫。

　　塞丽娜听懂了。“我见过虚空里的怪物，它们和你长相类似。别告诉我说，他们其实和你一样，原本都是人。”

　　……谁知道呢……

　　怪物的低吼飘去又飘回。塞丽娜坐在书架上抱着水晶球，她叹了口气，“……你还是变回人的样子吧。”

　　“骨肉为主，枯花为辅。”黑影在迷雾中变回人形，“逝者的躯体为容器，爱人的血作调和……”它对复活的过程隐约留有一些印象……细小的火苗犹如触手，漫漫迷雾中回响着充满痛苦的高亢尖叫，枯花凋零成烟……材料错了，珍所爱的人不是他……渐渐深沉的暮色化为溪水，荧光闪闪的火星沉入黑暗，冰与暗是痛苦的尖爪……“他画蛇添足地用了你的力量，将你一部分魔力注入到死去的身体里，最后所诞生的就是我这样的怪物。”

　　塞丽娜没有说话，她似乎沉浸在这离奇而又梦幻的故事中了。

　　“他看过这里所有的书，因此知晓你的身份。于是他窃走你一半的力量，又用剩下一半的一半去塑造我，很遗憾的是他失败了。起初还没这么糟，我只是个了无生气的空壳，他大失所望。本以为他会因此自尽，但你还在。所以，他把手伸向了你。”

　　塞丽娜脸上浮出悲戚又自嘲的苦笑，“然后便是我悲惨童年的开始，真精彩呐。”

　　面对心口不一的话，黑影并不擅长接茬，在忍受漫长死亡的途中它早遗失了安慰人的技能和兴趣。“我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在你长大后，他带你回来时。”

　　她皱眉，“为什么？别说这和我有关。”

　　“这和几个咒语有关。”黑影说道，“虚空中的生物要想去别的空间必须付出代价。有的是沉睡，有的是迅速死去，不过大部分是变得疯狂。你难道从来不好奇他的名字吗？还有当他找到你藏身之处时，为何宁可用复杂且难操控的傀偶，也不愿意自己到来？”

　　塞丽娜细细琢磨，认真思考道，“名字我猜是和咒语有关，类似于誓言之类的存在。至于他不愿亲自跑一趟，是因为代价惨痛吧？所以我猜……代价是要他付出可悲的生命。但为什么……他现在倒是敢出去了？”

　　“因为我们的力量都源自你，但由于被分成了三份，再考虑到出去会死的前提，所以——”

　　“出门暴毙只对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有效？”

　　黑影记得自己的灵魂被困在身体里动弹不得的样子，虽然不能说话，但却能看见。养父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安置在落满灰尘的“王座”上。“对，一开始是我，你们离开了这。然后又回来，你和我都逃跑了。最后是你被抓回来，我来救你……”

　　“来救我……”塞丽娜哑然失笑，随即换了话题。“那他的名字呢？我从来不知道他叫什么。”
　　关于咒语的回忆很像一场梦，有时黑影都无法辨别真假，甚至连消息来源都模糊不清。也许是它亲眼所见？又或许是从书本得知。过程不如结果重要，结论正确就足够了。“为了得到力量，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遗忘了自己的名字……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可以借此摧毁咒语，或者削弱他的力量。”

　　塞丽娜来了精神，她兴致勃勃地问，“那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尤利塞斯·伏尔库斯……

　　黑影试图说话，但发出的却是野兽的嘶吼。

　　“你知道，但不能说是吗？点头或者摇头。”看到它点头后，塞丽娜咬紧牙关，怒极反笑。“他还真是谨慎啊，刚刚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杀了他，这下好了——看看我，一个差点当场去世的病患，想要去单挑大魔王。哇喔——勇气可嘉，请为我愚蠢的英勇鼓掌。”

　　“你能杀了他，因为赝品永远是冒牌货。”黑影说，“你有刀，那把刀能毁了他。你还有我……这副躯壳里流淌着你的力量。只要把我杀了，力量就会归还。”快呀，快来杀了我……求求你，我真的很想迎接真正的死亡……一片漆黑和虚无在等我……

　　塞丽娜仿佛听到了黑影的心声，她被这奇怪的要求给惊到了。“你……想去死？你想要我杀了你？虽然可以理解，但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下得去这个手。这太奇怪了……”

　　“我本就是死人，这些力量本就属于你。”黑影第一次在死后流露出心声，“求求你……”

　　“不，等等。闭嘴！”塞丽娜被逼急了，显然这种要求让她困扰。“我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如果我杀了他，那我该怎么办？你说过虚空中的生物出去是会付出代价的，但我必须要出去，还有一个人在等我！但是——我现在已经了解规则了——但是要是我想出去，就只能饶他一命……让他替我留在这里，就像……他对你一样。”

　　黑影哑口无言。它沉默了很久，试探性地说：“……你可以试着毁掉这里，或者归还自己的力量。不过我还是建议……狠狠地折磨他，别放过他。那个家伙对我们造成的伤害，远超直接杀死带来的痛苦。”

　　“……我知道了。”塞丽娜妥协了，“所以，要是到了那一步，我要怎么操作？”

　　“这座城堡里有很多藏书，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多看看。”

　　塞丽娜笑得很温柔，她挑起眉毛，“好的。”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两人都了然于心。塞丽娜不愿意去提起，更不想催促。黑影敏锐地发现她喜欢逃避，就像现在这样不闻不问地看着水晶球，默默贪恋平静的时光。但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它能感觉到养父的愤怒，还有急剧缩短的距离。

　　“塞丽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是黑影第一次叫对方的名字，后者也有些小小意外。“什么？”

　　“父亲受伤了，他被你的爱人刺伤了。”

　　“什么？”塞丽娜惊愣地看了看它，又瞧了眼水晶球，“我没看到他。奇犽现在和朋友汇合，而且他好像还认识了新朋友……”

　　“那是在你醒来前发生的，现在我能感觉到……”黑影闭上眼睛，它能感觉到养父的生命在缓慢地逝去。“他的伤很严重，尽管用咒语延缓了，但……”它睁开双眼，“他必死无疑。”

　　塞丽娜微愣地看着它，目光重回奇犽身上。那眷恋的目光仍旧不忍离去爱人，仿佛这样可以到他身边；手指温柔地滑过水晶球的表面，好似透过距离的遥远触摸。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用布盖住了致命的依恋。“我能这样看他一天，一年，怎么看都不够，但——”她摇了摇头，看向黑影，“时间不允许。我猜那个畜生要回来了吧？”

　　“对。他很快就要回来了。”黑影注视着塞丽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又伸了个懒腰，眼里闪烁的幸灾乐祸不言而喻。它猛然发现，自己暗中见过她很多次，但几乎她的心情都是被冰冷抑郁的深色笼罩，唯独与众不同的只有现在——斗志满满的情绪像翻飞的橘色火焰，嚣张又狂妄。

　　“所以，”她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黑影看了看她，突然不想那么快死掉。

　　它想一起见证胜利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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