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解言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异议，方回舟转口道：
　　“可惜，天不遂人愿，你的出生就代表着这些事永远不会结束，他们也不愿意将恩怨留在上辈。”
　　他们？谁？果然有人在背后捣鬼吗？要说他家以前确实是有点钱，最多惹同行红眼，然而方回舟的前同行们不过都是些利益为大的商人，谁有那么大的心思和能力追着这么多年不放？
　　“什么恩怨？”
　　方盏挑了个此刻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方回舟也不再躲避这个他从前就问了很多遍的问题：
　　“你小时候，一定听下人说过，说你娘是因为我才被害死的……”
　　“我知道不是你，他们不敢这么嚣张，为了一点钱不至于。”
　　方回舟似乎惊异于他语气里的笃定，他一直以为这个儿子就是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他娘亲才心存怨恨，结果方盏居然否认了这个他认定了十几年的想法。只是此刻，方回舟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欣慰，他叹了口气：
　　“不，的确是因为我……只是不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生意。”
　　方盏朝他挑了一下眉，也没说话，方回舟继续道：
　　“那群人确实不敢，但又确实做了，因为他们的背后有人撑腰。”
　　“国主，对吗？”
　　如果要说靠山，谁能比一方之主更有这个资格呢？只是司煌压根就不差钱，也绝对不会勾结这些商贾去挤兑方家。因为，如果王室觊觎方家的家产，大可以直接拉拢方家而不是与他们交恶，其次大费周章的害死一个夫人，对他们的企图并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就不是金银财宝。
　　方回舟这回并没有惊异，他知道方盏一直没有放下这件事，能调查这么久，必定也窥听得一二真相，会怀疑到司煌国主身上并不奇怪。
　　“对，茵儿从小身患怪病，每几年都会有一段时间病发，病发时候全身……”
　　他似是想起什么痛苦的画面，眉头紧锁，
　　“全身溃烂，痛不欲生，一夜之间就会熬的、熬的面目全非，但不会死，只要熬过那几天，又会变回来，跟以前完全一样。”
　　方回舟说这些话时，几个字一顿的，仿佛没办法一次性说完很长的句子。方盏知道自己的母亲身怀异象，只是没想到……原来是病吗？
　　“可是，自从嫁给我以后，五年多的时间里，茵儿再没有发病。我第一次见她发病以后，疯了似的到处求药，也许就是那时候，被人知道通传给了杨肆，他……他也有一样的病症。”
　　“他找你要药方？药方是什么？”
　　方回舟的眉头越来越紧，他摇头道：
　　“没有，根本就没有药方……杨肆威胁我，我拿不出来东西，他就暗地里撺掇那些人给他当杀人的刀。”
　　“害死茵儿以后，他还是不罢休，有一回派了一个小孩到府里，告诉我，要我来停芜山，修行。”
　　“什么！”
　　方盏突然提高了音量，知道母亲逝事的真相时，他的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撼动，毕竟他从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位娘亲，不仅觉得亲爹因为自己克死了他老婆对自己不管不顾，更是经常做梦被亲娘掐个半死，这样的成长经历着实让他提不起一丝除却血缘连接外的任何情感。愤怒也好，震惊也罢，都是他没法领悟的由于常年的陪伴和养育而带来的亲情。所以，知道方回舟放弃行商转而修行的起因时，他也无甚惊奇，最多觉得这位司煌国主杨肆，实在是不简单。可是当他听到小孩两个字时，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没有由来又漫无边际的恐慌，
　　“那个小孩……你是说时矜吗？”
　　方回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心里撼动太大，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方盏已经不知道要问什么，他知道这里面还有很多事情急需整理，只是漫天的背叛和欺骗裹挟住他，向尘封多年的记忆里，一头扎了进去。那个不喜欢笑、不喜欢说话，却很努力的想让自己开心的孩子，那个任凭自己无理取闹也总是就事论事，总是以无声的方式关心着自己的大师兄，那个同进共退，对他百般纵容甚至知道了他的心思以后依然不顾忌的许半笙……原来，他也是有目的的吗？
　　“他说，如果我不去，下一个人就是你，还有府里上上下下，他会斩断我所有的退路，到最后不得不走这条路。”
　　方盏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还是有些不真实，往事太多、太乱、太模糊，他的脑子已经快要转不动了，脱口而出道：
　　“为什么，等你神功练成回去好杀他报仇吗？”
　　方回舟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一脸真挚的不过脑子，不过好在没有冲动：
　　“他想要我的功力，准确说，是内丹……茵儿突然康复，杨肆觉得我身上有克制那病的东西。”
　　“这叫什么，养肥了宰？”
　　方盏听到内丹，联想起不久前易祚刚刚亲手剖出的那个光团。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不足铜板大的小团子，却凝聚了修真者一辈子的血汗和挣扎，也引得无数人心生妄念，试图靠抢夺他人内丹走这条坐享其成的修行之路。
　　他收拾好一身的毛骨悚然和独身一人的荒凉，觉得对于时衿的事，还是不要过早的下结论，通常都是耳听为虚。他不要这么虚无的猜测，猜忌是人与人脆弱的感情连接间最受不住的一柄利刃，伤人害己。所以，方盏决定等到再见到时矜的时候，亲口问他。
　　方回舟再也没有力气担心方盏是不是会被真相刺激了，他反而怀疑这个亲儿子现在很愉快，听故事一般的愉快。
　　“我那时候还不能控制自己身上的力量，他不想拿自己冒险……只有内丹是最安全也最彻底的方法。”
　　是啊，内丹对于修炼者来说，就像是凝聚成形的魂魄，把内丹拿走，就相当于把他这整个人炼成了一颗丹，不管方回舟身上有什么，没什么，拿到了就算没好处，总归也没坏处。
　　“所以呢？山下那些人就是为了来拿内丹的？”
　　“杨肆怕我死了，派人来看着。”
　　“也就是说，他还没想现在就结果你。”
　　是羊崽还没养肥吗？
　　方回舟听不到他这认真严肃的心声，继续道：
　　“快了，他派人过来，一是怕起微出意外，二是想着如果真拦不住，就将计就计。”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等着，等来了使团的信就欠杨肆一个大人情，等不来就是鱼死网破，让他坐享渔翁之利吗？”
　　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儿子下山以后的这些年确实成长了不少，更加的强大也更加的成熟，面对这样一触即发的境况依旧能够保持冷静的分析，甚至不管什么发展，他都能够看透内里最本质的结果。除了偶尔还是有些冲动外，他在其他方面都比自己这个半吊子的掌门出色的多。
　　方回舟觉得欣慰的同时也有了几丝命运弄人的感触，那时候方盏还没出生，他原意给儿子取一个战字作名，希望他男儿气概、骁勇强大，可是夫人却不希望儿子同他一般舞刀弄枪，说：
　　“战字不好，杀孽太重。不如换个单字，就叫方盏，希望他这一生只为叠盏锅灶操心，也盼着他能明若灯盏，照八方平安。”
　　如今他得了个灯盏似的名字，却还是过上了不得安生的生活。
　　“他要失望了……陆离几天前下山后就再未回来。”
　　陆离从天婴谷撤离后没有回到起微？方盏察觉到几丝异常，看样子掌门是知道一些内情的：
　　“他去了哪？”
　　方回舟不答反问：
　　“你还记得当初历儿城外的桃林吗？”
　　“不就是你种的那片烂桃花……几棵桃树还非要找人去守着，无端的害死了人家一对夫妇。”
　　“……那对老夫妇正是陆离的祖父母。”
　　方盏愣了，他知道的陆离的身世便是一个无父无母又被亲舅舅卖到码头做工的孤儿，怎么又突然冒出了一对祖父母，还是被司煌军残忍杀害的祖父母。非要再说，那还是因为给自己亲爹守桃林才惨死的祖父母。
　　“怎么回事？”
　　“他父亲被征做壮丁从了军，母亲改嫁，从小由祖父母照顾，老人家死的时候，他舅舅拼了命从木屋里把陆离抱了出来，带到家中养了几年，便被舅母撺掇着卖了。”
　　方回舟三言两语就概括了陆离凄凉惨淡的童年生活，那以后他出逃被打，又被时矜救助的事都是方盏知道的了。方盏没有料到的是，当初几人从姜宇那听说桃林大战中有一对老夫妇被活活烧死，那时候的陆离根本一点反应没有，所以他到底是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带着这份弑亲之仇隐而不发，如今又打算去找杨肆报仇雪恨呢？
　　“你觉得他会去复仇，却不管不问……你就是让他去死。”
　　方回舟瞧了他一眼，也不辩解：
　　“现今起微十七弟子，尽数围困停芜山，我若动一步，杨肆必会命山下的禁卫一举攻破山门。”
　　“所以呢？为了山上的弟子舍弃山下的弟子，我该说你深明大义吗？”
　　方盏忍不住讥诮，他虽知道方回舟此时处在进退维谷的局面，但依旧心下不忿，毕竟如果当初他能强硬一些，就根本不会有这些糟心事，起微也根本不需要对任何人交代。方回舟叹了一口气，道：
　　“时矜在，不会出事，只是我这次大意放他下山，不管他得没得手，山下的人不久就会攻上来，或许还有更多……”
　　或许还有更多，或许还是时矜带来的吧？方盏懒得再想，不耐烦道：
　　“你别管了，我去解决，坐好你的掌门位，别不小心玩完了，没人替你受罪。”
　　方回舟现在就是起微的象征，他好好地坐在那，就好像起微依旧立在那里，狐岐的人有利可图，司煌的人有令可遵；可如果他不在了，即便山上还有几十弟子，他们也会觉得原本可以贪图的一切都随着方回舟的离开消失殆尽。所以，方回舟不能动，一步都不能动，否则就是起微试图畏罪潜逃。虽然方回舟没有说，但方盏早就看出来了，他身上的伤即便闭关多时，根本就没有痊愈，甚至或许永远都不会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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