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当时明月

作者:怀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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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晴


      聂风往途上一跌,已梦转莺啼地醒将过来,正瞟着墙头上昏昏两字——泉乡。他愣半晌,把笑三笑的言语念起,才晓得此地果然有月无日,有雪无晴,是个颠沛流离的去处。一旁半串儿新鬼排成了队,少不得缺胳膊短腿儿,哭得一霎儿阴,一霎儿雨,正摸摸索索,踉踉跄跄贯在城里。径上火烛渺渺,其下有水尘十丈。聂风一望,莫名慌得不敢再行。

      师弟踟躇半晌,觑着一牛头牵锁白衣人行在边上。师弟愣了,扭头望他。白衣人也将有所觉,一敛袖,抬眉看他。可他颔下空空,竟连颈骨也叫人剐去了。师弟骇得一避。后头有红衣少年郎探手扶他,与他提了火来:“聂风,你还怕黑么?”

      聂风一怔:“小风?”

      易风垂眉:“是我。”

      师弟没懂:“可,可这里是——”

      小风看他一下:“我晓得。”

      他当然晓得。他爹心窍有缺,过忘川奈何总十分砥砺。他得衔着。三千年来,他折灯火几盏,护聂风几番,径上往去几载,他自个儿都已检算不清。可他不提,只扯聂风:“聂风,我晓得如何救你,却不忍心救你,你会不会怪我?”

      聂风一愣,半晌与他折眉来笑,温言软语劝他:“生死有命,我怎会怪你?”

      可他劝得不好,叫小风心下噎得更慌。他死死拽了他爹:“我本以为,这辈子步惊云找着你了,或许大抵之间,能和你讨一番转圜。可惜我又错了。”

      师弟仓惶揽他:“这哪里是你的过错,也不怪我师兄。”

      奈何一论及步惊云,小风已呲了毛来,一挠他爹:“不许替步惊云说话!”

      聂风哑了,觉着小风果然性子似猫,戳哪哪乱,抚哪哪炸,忙来哄他:“好好好,不替我师兄说话。”

      邪王哼一下,握他:“你随我来。”

      师弟懵懵叫他牵了,向泉乡里去。好半晌捱在城下。案边倚一小鬼差,长眉杏目,生得无辜,正往那提了朱笔,在玉策金箧上誊写天命。聂风见着一愣:“小马?”

      小马望他也呆了:“聂,聂城主!?”

      话毕上下端详他良久,一时十分怫然:“步门主他没能救你么?!”

      他一提师兄,惹得师弟也恻恻起来。聂风一抿唇,竟不晓得怎么言语。易风从旁拧眉,咳一下。小马转头去望邪王,一叹,向卷上寥寥书了几笔,将两人让在城里。

      易风也不久留,牵他爹转在川南,上了桥来。笑三笑近时多闲,正卧椅子上啜烟。可他逢着红衣少年郎,后头衔一小公子,一下呛着了。聂风见他更惊,巴巴看他好久:“笑先生?”

      笑三笑一扶额,眉上已是恻恻:“你师兄怎地没能救你?”

      师弟不晓得他如何也有此一问,却抿了唇:“生死之数,不可强求,更怪不得我师兄。”

      老先生见他把他师兄护得死紧,哑了,看他半晌:“聂小公子,你心窍有缺,不好在泉乡久待。我找小马送你往轮台转生。”

      易风一旁拦了先生:“不必扰动鬼差,我送他去。”

      笑三笑转来一望邪王,敛了袖:“也好,也好的。”

      两人辞过笑三笑,往轮台走。泉乡月朽山枯,映人恻恻,可愈向转生之所行去,愈有草木晏晏,灯烛煌煌。半途过一老桥,师弟低低来觑易风,一时欲颦还敛。小风瞧见了,折火映他:“聂风,你想问什么?”

      聂风倘恍一下,摇了摇了头:“没有。”

      易风见着,已晓得他爹思忖了甚,他心下凄怆,可不肯叫他爹瞧去,只仓惶笑一下:“一盅饮罢,故我尽忘,你一入轮回,当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师弟低头扯袖子:“是了。”

      小风看他:“不打紧的。聂风,无论你往哪里去,我总能找着你的。”

      聂风垂眉无话。易风却还有言语:“所以这一去,你我并不是永诀了。”

      邪王提得浅淡,可里头的伤切却十分叫人恻然。师弟怔怔看他,觑着三两青叶往他鬓角岔上了,将他袖在此番风月里。聂风正抬手去拂,怎料一扒枝梢,却见一小姑娘,冠了锦缘小帽,云头鞋履,正坐树干上啃杏子,还巴巴望他。

      师弟愣了。小姑娘与他抿唇一笑:“你好。”

      易风闻话也抬头去望,瞧她半天,转来一扯他爹:“聂风,你与她见过?”

      聂风唔一下:“上回师兄携我从泉台转归之时,途经阴城,我与她有一面之缘。”

      可小姑娘不管缘是不缘,与师弟话一字:“抱。”

      完了咚地坠将下来。师兄见了大惊,仓惶上去捞她,好歹将她搂在怀里。小姑娘叫他揽了,欢喜得紧。易风觑她半天,拧了眉:“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想了想,一歪头:“聂晴。”

      易风听罢一愣,戳那哑了。他打小生于闲野,长大后操持易天赌坊,得逢上下三教九流,行客诸般名色,把风云之事也探得分明。晓得他爹膝下曾有一女,后因七武屠龙,天门之祸,客殁他乡,不可敛葬。个中曲折,为谁替死,不提也罢。却没想今时在此处逢见了她,当真是一番啄饮天定。

      聂风却大乐:“我也姓聂,你我千年之前竟是本家,果然有缘。”

      小姑娘望他,探手卷了他的发梢儿,一下又笑,从袖里摸一杏子与他:“我也喜欢你。”

      聂晴生得玉雪可爱,言语也甜,一时有乐,叫人见着心上掉糖霜儿。聂风正抱她来哄。易风后头一拱手:“小姐姐。”

      邪王把三字一抖落下来,莫提聂晴,连师弟也懵了:“小风,你说什么?”

      易风咳一下,徘徊半天,把其中因缘与他爹掩了:“没什么。小姐姐便是小姐姐,哪有旁的什么了。”

      聂风也没懂,只来与小女娃儿话过始末。才晓得她长年宿在阴城,父母不知,家山不晓,将晨瞒人背灯行在外头,兜兜绕绕拐了几遭,衔径上一番三春明迷至桥畔,竟不晓得怎地转返。师弟扶额,觉得不好将她撇在此处,一捞小风:“小风,她一个小姑娘,我——”

      易风一旁袖手:“走。”

      聂风愣了。小风瞟他:“你不是要送她回家么?走吧。”

      三人便往北行。入城之时,更鼓已五敲三罄。街市上的摊子次第掌了灯。墙根下头簇泱泱一团鬼,正斗鸡打卦。三两姑娘拈了帕儿,稀稀疏疏倚途边瞧甚。可当真有人过去兜搭她,她垂眉一笑,却十分的静了,一甩袖,只向阁榭里去。这一番烟火明亮,与尘间竟没甚两样了。

      聂风衔了小女娃儿向临街一方巷子里拐了。顶头一朱漆板扉后头,便是她的住处。廊下芭蕉桂子正开得好。堂中潦草搁了三两案几,物什不多,却拾拣得十分清静。聂晴下来,抬手从柜子上捉了个壶儿,哒哒哒往厨后去弄水。

      师弟见偌大宅院,只她一人寡居。半时十分地替她觉着寂寞。易风戳那看他爹又愁上了,一叹:“聂风,你把什么悟不开了?”

      聂风无话。小姑娘那头转归,与他弄茶。师弟忙来帮她。可聂晴拦他:“不用,我能行。”

      师弟一咳:“小姑娘,家里只你一个人?”

      聂晴巴巴看他:“只我一人。”

      聂风拧眉:“没有大人么?”

      聂晴掠了掠鬓:“我就是大人。”

      完了怕师弟不信,又话一句:“当真的。我在阴城已待了几千载。若真论起年成,现下非但耄耋霜鬓,垂垂老矣,怕连骨头也化尽了。只是此地不在天地之间,连时日也拾拣不齐,我才仍是七八岁的模样。”

      话毕吭哧吭哧挪在师弟边上,与他讨抱。师弟忙将她揽膝上来,叫她好生坐了。聂晴往他怀中倚定,还一笑:“可我喜欢你。我想叫你抱着我。”

      师弟哑了:“怎么已待了几千载了?”

      小女娃老成一叹:“这话便好长了。”

      易风一旁扯椅子:“你说。”

      原来她昔年早夭,下了泉乡。城中宿了几十载,好歹捱得往生之时,叫鬼差引了向轮台行。她才饮罢羹汤,捧了牵魂灯,正昏得懵懂,可忘川那处却蓦地风雪大起。火烛在她怀里一烨,已凉得熄了。她不晓得怎地是好。亏得有一司夜的马面哒哒哒仓惶掠她边上,将她一捞,携往阴城去。

      聂晴话至此节,来看师弟:“我已喝了汤了,把旧事忘尽。可那个鬼差与我说,我叫聂晴。他还与我提了,泉乡遭逢大难,轮台暂闭,要我在阴城好生多待几日。”

      聂风扶额:“多待几日,怎地又成了几千载?”

      聂晴一摊手:“他也不是有心骗我。只因当时有人魂散奈何,惹千里雪霜,三百年才歇。什么奈何泉台全闭了。”

      师弟莫名以为此节甚相熟的。他往那正思忖着,小姑娘抿半盅茶,又言语了:“笑伯伯有册玉砌金凿的书卷,专门用来誊写新鬼名姓的,都荒了三百年。你现在瞧着阴城中这么些魂儿魄儿,也是那时没及投往轮台去,一载一载攒下的。”

      聂风闻罢一叹:“这事笑先生曾与我提过。他说,泉乡能一朝春至雪销,多亏一位红衣少年郎,也是十分的情深义重,不惜沉在奈何,去捞他爹。他捱尽了剐骨之痛,探过忘川千里,三百年功成。当真叫人感喟钦佩得很。”

      易风从旁闻得大有欢喜:“是嘛?”

      师弟正襟看他:“自然是的。”

      小风叫他爹灼灼一望,还那么样温言软语地铿锵夸他,他一时捱不住。庭外芭蕉把帘帏一掩,屋里正昏得地老天荒,可他心念已焚得煌煌,却不肯叫师弟瞧去,扭头掩眉,提了旁的:“小姐姐,六道轮台,奈何忘川早已修葺罢了,你怎么还在此处留了这么久?”

      聂晴想了想:“也不很久。此地有月无日,有时无期,一宿两宿三五宿,你一留,年岁就促促翻过了。况且依着新册子上补余的名字,约莫也已轮到我投生去了。”

      话毕一指廊外:“阴城东街的墙根下头有个挂板儿,把近时可入轮台的名儿时辰都书定了。从今天算起嘛——”

      她把手指掰了半晌,一笑:“再过百日,辰末巳初,便是我往去之时。”

      聂风一愣,抬手与她抚鬓,还思量着言语什么。可一旁易风已站起来。聂晴见着怔了,一下死拽师弟不松,巴巴看他:“你们要走了么?”

      她一时慌得,连柳杏眉眼儿也朽了,可矜持了她“大人”的名头,不好堂皇有泣。师弟望她,才晓得她纵然已在此过了千岁百岁,却没褪了年少的明迷,仍十分轻易就叫旁事惊动了。

      师弟忙来哄她:“不走。既然你百日之后才入轮回,我们陪你百日也无妨的。”

      易风一旁扶额:“聂风,你——”

      奈何他话没尽,他小姐姐已欢喜起来,有了笑了:“好啊好啊,过两天街市上有灯展,我们一同去看。我家也大得很,莫说两人,十人八人也住得。”

      如此已把万事斟酌下了。将晚有鬼差叩门,依了人头检算一二,向朱漆板扉下头搁了一篓子三人份的黄纸白钱,还与他笑。聂风见着此节,一愣,把它拎在堂中。聂晴扯他往案旁坐了,折火过来,焚一瓮儿。

      这般罢了晚食。聂晴叫聂风一哄两哄劝得早眠。师弟从厢中转在堂下,一觑,已见易风于火烛边枯坐。师弟行过去,一咳:“小风。”

      邪王也看他爹。师弟眉上早无病容,究竟把他一生耿耿全留在人间了。火炷与他一衬,垂在他素的衣袂上,已十分的艳起来,但又不可描摹,因是风月画里头的未着笔处,得留了白的。

      小风望他爹半晌,再不来劝,只一敛袖:“聂风,你要留,我不拦你。来去我就是随着你的了。”

      完了又矜持瞟他一下:“但你魂窍有缺,此地虽离川水稍远,却也不好轻心。”

      聂风忙嗯嗯诺下。可小风还有话:“百日之后送走小姐姐,你得与我往去轮台,不可再耽搁了。”

      这头师弟在城中宿下。那边师兄忙忙行舟,旦暮未休,仓惶抵返顽城。他没及入宅,已瞧着廊下三五白幡,一梢火烛,素得他心上伤颓千重。师兄也顾不得旁的,踉跄掠在堂中,却见有人摊坐檐柱下边焚纸。皇影一边立了,眉上早昏得如生如死。

      师兄跌一下,半时却立不稳了,扶了案几来,愣愣去看皇影:“我师弟呢?”

      他来讨他师弟,可他师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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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聂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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