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为萤

　　琉璃瓦折射进来的缥缈日光，穿过宫阙缝隙，和殿角铜鹤香炉里缭绕弥散的青烟，一起虚晃打在大理石地砖上，将本就被寒意包围的大殿，染得更加沉甸诡谲。

　　宋世昭笃定跨过迷雾，躬身上前行礼，语气恭敬而沉稳，“太后有慈爱之心，愿安排居所为三皇子遮风挡雨，实乃皇嗣之福，自是好事。”

　　“然皇室之子自古身系国祚，肩负社稷重责。”

　　宋世昭忽而话锋一转，恳切言辞中渐渐浮现出一丝忠贞老臣才有的凌厉。

　　“三皇子虽年岁尚轻，却也是学规矩、明事理的黄金时期。若提早送入皇子府，由太傅等良师悉心教导，也并非是刻薄之举。”

　　“故而臣以为，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就让三皇子多经风雨、多历磨练，反能助其早日脱去稚气。于其日后成人立事或承担国事，都大有裨益。”

　　宋世昭的话句句以国祚出发，即使得罪了阮时铮一派，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闻寻对此很是满意。

　　旋即轻而快地拍了龙头扶手一下，像是将此事敲板，留下一句“宋公所言有理”，起身便准备退朝。

　　阮时铮觉得自己前面说了那么多，闻寻竟然一句都没接茬，反而跟那个姓宋的意见相和，这不是当众下他的面子吗？

　　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难道闻寻忘了自己是凭的什么在那把龙椅上安坐的吗？！

　　“皇上留步！”

　　阮时铮本就因风吹日晒而黑黢黢的脸，一时涨得憋红。

　　眼球怒睁叫住闻寻，连平日假意维持的君臣之礼此刻也统统抛在了脑后，只像是在质问：事儿还没个结论，你怎敢就走了？

　　“阮将军还有何事？”

　　闻寻滞住脚步，却没有转身回去。语气沉静，叫人听不出情绪。

　　“皇上，太后娘娘关爱皇嗣后代心切，实为抚育三皇子的不二人选。”阮时铮声音浑厚，而且越说越有底气。

　　“皇上您从小也是由太后娘娘一手带大，定然知道太后她老人家抚育皇子的细腻心思。如今您英明神武、一代天骄，不正是太后娘娘功不可没？相信若将三皇子交到太后娘娘身边，日后也定是大有可为！”

　　“您还是尽早下令，将三皇子送去慈安宫安顿吧！”

　　阮时铮此刻有多骄傲，背过去的闻寻脸色就有多阴沉。

　　闻寻倏地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落在阮时铮身上。喉咙里原本平和的嗓音陡然沉了几分，却并未立刻发作。只是越盯越紧，让大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与闻寻以往在朝堂的任性阴鸷不同，此刻的他，狠戾、深沉，浑身都散发着天子之怒。

　　这种真正的帝王威仪的压迫感，是在场所有人都未曾在闻寻身上感受的。

　　他们这位被太后掌控的傀儡皇帝，难道要开始反抗了吗？

　　大殿两头架起的火盘噼啪迸响，闻寻缓缓抬手，似乎想拂袖，指尖却在半空顿住，指向阮时铮冷冷地吐出一句，“你，在质疑朕的判断？”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激得阮时铮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额上也隐隐冒出冷汗涔涔。

　　他竟被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毛小子吓住了？怎么可能！

　　他可是镇国大将军，是先帝钦封的开国元勋柱国公嫡长子，是太后的亲弟弟！

　　阮时铮狠眯着眼攥拳，极力克制想要冲上去挥到闻寻脸上的冲动。哼，真是太后给了他几天好脸，就以为翅膀硬了？能一手遮天了？

　　做梦！

　　他倒要看看，闻寻斗胆跟自己作对，难道还真敢不听太后的话？三皇子迟早要被接到慈安宫去，那时再来好好打他的脸！

　　“皇上息怒。”

　　没有太后当靠山的其他臣子还是很惧怕阴晴不定的闻寻的，齐齐跪地求他。

　　闻寻视若罔闻，依旧直直凝着阮时铮，直到素来咸少发表见解的工部尚书许耘开口了，闻寻才幽幽移了目光，落在许耘身上。

　　许耘年近五旬，须发微白，声音虽带几分沙哑，突出的字却异常清晰。

　　“皇上，臣也以为三皇子如今贵为肩负未来江山社稷的储君人选之一，理应快速成长、勤勉自持。如宋大人所言，早日送到皇子府接受太傅指点，才是正道。”

　　许耘如此直言赞成宋世昭所提之事，还是头一回。

　　自从他的亲妹，也就是先帝的柔妃娘娘消陨、以及其子闻景也被逼走陇西后，许耘便只谋其位之事，其余一概不管、不问。

　　是以，见许耘直截了当站出来说他从来不掺合的事儿，不仅一众大臣惊讶偷瞄，闻寻也是颇感意外。

　　但细细想来，也能解释得通。

　　他的亲侄儿闻景，不也经历过类似的遭遇嘛，或许是沉寂太久，借此刷刷存在感也说不定。听说近来阮家小辈还找过他几次麻烦。

　　虎落平阳被犬欺，呵呵。

　　闻寻心里不禁泛起冷笑。

　　曾经柔妃和闻景都得先帝喜爱的时候，许耘便是最朝中炙手可热的。宠妃亲哥、皇子亲舅，无论哪个身份拿出来，都能让他横着走。

　　可如今怎样，不还是要遭受得意门生的叛变，去到阮家寻靠山。唯有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工部侍郎叶世清还算有些情谊，仍旧一心一意跟着他。

　　但叶世清究竟有多大定力，可就不好说了。

　　当初太后亲点叶知秋进宫为妃一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太后图的，定然是叶知秋背后的东西，也就是她那个在工部当二把手的哥哥，叶世清。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里，就只有工部，还未有姓阮的能插上话。

　　正如太后还忌惮许耘的余下势力，许耘也憎恨险胜一招的太后。势必不会想让太后把控住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子。

　　闻寻虽然也讨厌许耘，但单就这一件事，却是久违地对他所言点点下巴以示认可，“爱卿如此关心江山社稷，朕甚感欣慰。”

　　话是好话，但怎么听，都有一股阴阳怪气的意味就快钻出来。

　　好在许耘并不在意，只像讥讽的不是他一样，仍坚持自己的主张，直到退朝。

　　不过这场闹剧却没有轻易散场。

　　太后将闻寻叫到慈安宫，声色俱厉责问他为什么不把三皇子送到自己身边来。

　　“清澜好言你不听，时铮上奏你也不顾，怎么，非要等哀家亲自下旨才肯照办吗？”

　　太后端坐于高榻之上，那身流金秀凤的锦袍本该显出几分雍容，此刻却被她扭曲的面容和阴鸷的眼神彻底撕碎。

　　她看着阶下那个桀骜难驯、满身戾气的皇帝，眼里没有半分长辈的慈和，只有冰冷的愤意和被冒犯的狂怒。

　　她从未将闻寻当回事。更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一直被自己捏在手心里的木偶也会有挣脱线的时候。

　　而当闻寻缓缓抬起头，暗黄剪影里，竟有几分锐利锋芒暗藏在那双墨瞳里。

　　冷不防睨过来，顷刻如同冷刃出鞘，锋利得能瞬间就割破她的咽喉。让太后那句想提醒他的‘别忘了是靠谁才有的今天’突然哽住，难发一言。

　　“皇子就应该待在皇子府里，那里才是这江山社稷该设下的第一道防线。”闻寻冷峻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退让。

　　闻寻已经许久没来慈安宫了，上次来此说的还是临近年关慰劳各地将士一事。

　　那次是他第一次开始与太后唱反调，第一次开始想在朝政上有所回馈，因为那是他的江山。是他用血泪换来、就必须再用别人血泪留住的皇位。

　　光要了谁的命，并不算报复。

　　真正的报复，是在他身上起舞、在他心上作祟、在他所有想要得到的一切上占山为王，击败他、打败他，让他永远成为自己脚下的尘埃。

　　所以闻寻势必要将太后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阮氏荣光，彻底击碎。哪怕身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要一步踏出，搅它个天翻地覆！

　　“也无关姚美人在与不在，明年重阳后，朕都会下旨将彦儿交给太傅严教。”

　　闻寻说完霍然起身。

　　广袖一拂，身后的龙袍便随之翻卷。那金丝银钱绣着的盘龙，便在跳动的烛光下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谲的生命，鳞爪张扬，似要破空而出，择人而噬。

　　与他那张常年覆着寒霜、透着凉薄阴沉的脸庞交织在一起，叫人看得头皮发麻。

　　太后从那瞬间的骇然中惊醒，心头那股子被藐视顶撞的怒火如同燎原之火般熊熊燃起。猛一拍身侧的鎏金扶椅，嘭一声闷响惊得殿内烛火都为之一跳。厉声道“站住！”

　　可她尖锐的呵斥还未完全吐出，底下那道幽暗桀骜、一步不停地身影便抬手截断她，“朕意已决，朕，才是皇帝。”

　　闻寻的声音从幽暗处传来，不紧不慢，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十足寒意，那阴恻恻的语调竟有一刹那逼起了太后心底最深的恐惧与荒谬。

　　短短九个字，却像九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刺入太后耳朵，而又顺着她的神经，直直扎进心口。

　　他是在跟自己叫嚣？

　　他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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