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借着山神的名号，抓我们北纥的人，采我们北纥的矿，却是去炼他们周兵的铁，打他们周兵的刀——”
　　“世上竟还有这样阴险歹毒的事！”

　　雅瓦愠怒至极点，岳西楼再不敢乱动，悄无声息地把那块“北纥”的铁矿放回原处。

　　“怪不得和亲的提议他们答应得爽快，原来是打着我们铁矿的主意！父汗再有诚意又如何？向边界驻兵止战，生怕掳掠民粮给大周落了口舌。人家倒好，明面上广开商路，暗地里狗盗鸡鸣，竟大肆窃取我们的国财！”
　　“公主息怒，”苏鲁玛劝道，“眼下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回城……”

　　“回城？还回什么城！北纥的公主都抓了来，干脆让他们把我要嫁的那个叫什么徐之陆的大周太子也绑过来算了！我也好当着这些矿石和兵器的面问问他，这门亲事到底还要不要结！”
　　“公主别说这些气话，无论如何且忍过这一时，”苏鲁玛仍劝着，“待我们平安回去了，再让那个袁倚威好好给您一个说法。”

　　“这事袁少卿应该也说不明白，”岳西楼小心道，“袁少卿是鸿胪寺的人，不管军器监的事。”
　　雅瓦暗自一想，点点头。只不过结论虽合理，原因却牵强。

　　袁倚威虽任职鸿胪寺，但他既做了迎亲使臣，出访前定会将两国情况掌握得巨细无遗。盗采铁矿非同小可，朝廷让军器监把此事透露给他也是极有可能。

　　自己之所以认可他毫不知情，完全是因为当初使团在大漠遇匪时，袁倚威曾不顾阿哥反对，一力主张由朔漠道转行稒阳道。
　　倘若袁倚威提前得了风声，绝对不会给使团接近这处阴谋之地的机会，徒增暴露的风险。

　　苏鲁玛却瞥了岳西楼一眼：“朝廷上的门道，你倒是知道得详细。”
　　岳西楼一愣：“这些不是常识吗？”又马上恭维说：“军爷您在大周待上一段时日，知道得定能比我还详细。”

　　雅瓦沉声道：“不论袁少卿是否知情，博青山中人证物证俱全，大周已是无可抵赖。回城后着人将此事致书于周廷，必须要让他们给出一个交代。”

　　岳西楼放下心来，又说：“既然监管矿场的不是什么匪徒，而是大周的官兵，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公主准备何时亮明身份，命人送我们回城？”
　　苏鲁玛冷笑：“你若是想害公主，干脆就直说。”

　　“绝对不能让人发现我的身份，”雅瓦却道，“大周在此事上理亏，若是得知秘密被北纥的公主撞破，而这个公主却是被误抓进来，行踪无人知晓，身边也只有一个索度，那么与其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回去等待对面发难，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悄无声息地把她除掉，然后毁尸灭迹，永绝后患。”

　　岳西楼听得目瞪口呆：“那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雅瓦摇摇头：“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夜劳工的叛乱尚不知结果如何，若能成功，则皆大欢喜，我们也可随众人一同离开；若不成功，事态平息后，周军的看守只会加倍严密，我们更没有脱身的机会。倒不如趁此时周军疲于应战、分身乏术，自己找寻出路。”

　　“公主哪里需要自己找寻出路，”岳西楼不太理解，“公主只要等叶护搬兵来救即是。”

　　苏鲁玛垂眸一哂。

　　岳西楼怎么懂得她？
　　自己选定的主子，绝不可能是一个把命运押宝在别人手里的无能懦弱之辈。

　　他的公主，敢想敢做，有谋有勇，被困绝境也要设法辟出一条生路来。这些他早在第一次见她时就体会得清清楚楚，甚至满意得心生欢喜。

　　只是策无两全，人无尽美，公主千般好万般好，也有一点稍稍欠缺，这是她再如何对他表演也掩饰不了的本性。
　　——她太仁慈，从来狠不下心。

　　果然听得雅瓦道：“岳西楼你记好，如果一个人只能仰人施援，那她也就只能任人宰割。在我这里，没有可以全心依托的人，便是我亲阿哥，也总有倚赖不住的时候。

　　“如果我们是被困在城内，那还可以用火信向我阿哥示意。但现在我们极有可能已经进入博青山深处，超出了火信的可见距离，这一路上又不及留下记号，仅有的痕迹明日可能也被大雪掩埋，如何确保他一定能发现我们的行踪？若阿哥能及时赶来最好，若他来不了，我们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公主所言极是，”苏鲁玛认可道，“只是外面毕竟正在火并，刀剑无眼，公主在其间奔走，难免为人所伤。反观这工棚，又挡雪又暖和，夜间轻易不会有人来。”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以手抚胸：“公主若信得过我，就在此处稍候，待我先去探查一番，再来向公主回禀。”

　　苏鲁玛从袖中摸出一个圆筒，双手呈于雅瓦面前。
　　“公主在这里放火信，叶护虽然看不见，属下却一定看得见。倘若我不在时真有意外发生，公主就用它叫我回来。”

　　雅瓦犹豫片刻，还是抬手接下那发火信。
　　苏鲁玛便站起身：“属下领命，定不负公主信任。”

　　雅瓦颔首：“务必速去速回，还有……”
　　她终于在他面前卸下一次冷峻：“你一定要自己小心。”

　　苏鲁玛准备抬起的脚硬生生一顿，想露个同往日一般温润的笑遮掩住自己下意识的表情，却怎么也笑不自然。
　　眼神瞟见岳西楼，忽地有了分辩，于是立刻换上另一副恶狠狠的神态，拔出刀，直指着岳西楼喉咙：“公主也别太信他了。咱们落到这里，虽是一系列的意外所致，但若仔细想来，其中前前后后每一步这家伙都脱不了干系。真要有什么危险，公主把他推出去挡刀就是，千万别心软。”

　　说完又把刀尖往前送两分，转向岳西楼，眼中凶光和嘴角笑意终于都变得和往日一样：“你该庆幸公主不愿我伤人，否则不等进白云城，你早在路上做了我手下的鬼！我不在时，你把心思收老实些。若再敢生出什么幺蛾子，别以为公主还能一直放过你！”

　　岳西楼瑟瑟躲着锋刃，雅瓦也换回一贯淡漠的态度：“苏鲁玛，我要怎么做，你还管不着。”
　　苏鲁玛反而松口气，告个退去了。

　　雅瓦不去理会岳西楼，吹了油灯，随意拣处空地坐下，闭目静听屋外的嚣扰。
　　白日冶炉里燃烧的熊熊大火已经灭了，热气却并未散尽，冰天雪地的寒夜里，此间宇下显得格外温暖祥和。

　　可这温暖祥和却只让岳西楼坐立难安。

　　等了许久也不见雅瓦有提起此事的意思，岳西楼先忍不住了，主动解释道：“公主，您别误会，我真的从来不曾对您起过什么歹意，咱们被困进这处矿场也纯属偶然，并非是我在其中做局引导。而且您也知道的，我原本就打算自己一人摸去祭坛的，反而是公主……”
　　雅瓦骤然睁眼，幽暗中的目光是不输她阿哥的威厉慑人，岳西楼立时噤了声。

　　“岳西楼，我不想听你解释这些。我只问你——”
　　雅瓦平静的语气陡然转变：“你敢不敢坦坦荡荡地说一句，自己迄今所言句句都是实话，从未对我有过一次哄骗欺瞒！”

　　岳西楼当即就要起誓，右手举了一半，又缓缓放下：“确有一次骗过公主……”
　　雅瓦心一沉：“何事！”

　　岳西楼舔舔嘴唇。
　　“在来白云城的路上，我骑马来找公主，却说把要送您的花给扔了，其实并没有，”他在袖子里鼓捣着，“我是看见我之前编的那些花有一半都被扔在了路上，担心公主不喜欢，才没敢把那支新的拿给您，顺手收了起来。”

　　岳西楼终于掏出一支草编的拘孥儿。
　　那花在袖子里随他摸爬滚打了一路，红凋绿枯，实在狼狈。

　　雅瓦憋了半天，最后叹出一口气，重新闭了眼。

　　事已至此，把一切归咎于谁都没有意义。
　　路是袁倚威选的，雪是老天爷下的；去祭坛是她自己要求的，到矿场又是周兵搬运的。就连这场叛乱，都是劳工们临时组织的。

　　岳西楼又做了什么呢？
　　他不过是想请一个并不存在的博青山神，帮忙给他在大漠遇害的同伴们送些楮钱罢了。

　　就是没有岳西楼，她难道发现不了白云城中不见男子吗？不会另想方式混进祭坛吗？一定躲得过从石像中突然现身的周兵吗？
　　一切无从得知。

　　此事要怪，也只能怪开设这处矿场的幕后元凶。

　　雅瓦兀自想着，忽听身边那座碎石堆咕噜噜地向下滚落，睁眼一看，岳西楼已经小心翼翼凑到她近前，侧倚着石堆蹲了下来，手里还摆弄着那支拘孥儿。

　　“之所以要给公主编这样的怪花，是因为我以为您喜欢桃花。可单做桃花又没个新意，我便想起那个鹭嘴洲的故事——这花是有寓意在的。我也真的自信自己这份手艺能讨您欢心，才……”
　　不等岳西楼说完，雅瓦伸手把花从他指尖拿过来，举在面前又打量一回——还是没看出喜欢。

　　不过经他这双巧手一修理，草花倒也恢复了些原本生动的样子。
　　雅瓦把这支拘孥儿和苏鲁玛给的火信一起别在腰上，扭头对上岳西楼满怀期待的目光，喉头一梗，还是勉为其难地夸奖了一句：“你这花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岳西楼满头雾水地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雅瓦复又闭上眼，听远处的喊杀渐渐变得疏落微弱。
　　叛乱已经接近尾声，苏鲁玛也去了有些时候。若是顺利，他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雅瓦正想到此处，棚屋一头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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