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20
薛烨已死,尸体被放在担架上,站在旁边的薛远两鬓白了,白天里还耀武扬威的一张脸满是悲寂。
他定是后悔的,后悔为了邀功不服调遣,擅离战局带着儿子来此,至儿子战死。
谢危与薛定非走出来看到他,谢危让薛定非离开后道:“国公请节哀。”
刚薛远看到谢危身旁的薛定非时,脸色变了又变,白日里得知谢危在天教里安插了个细作,名叫“薛定非”!他犹如被雷劈了一般,随即便眼皮狂跳,心里竟跟着涌出万般的恐惧。
那孩子怎么可能活着!
此刻看到薛定非站在面前,那与他年轻时有些相似的模样,他后脑勺一阵寒意,顿时大惊失色。薛远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想要遮掩。
谢危只觉得可笑,他清楚地看着薛远脸上恐惧、忌惮、杀意、心虚等情绪一一闪过。
谢危温温然道:“谢某想起前阵子勇毅侯府一案,那燕牧与天教来往的密信中曾提起定非公子踪迹,倒似乎还活在世间一般,现在想来这位薛定非观其眉目确实与您有几分相像啊。定非世子大难不死,国公爷也是后继有人,当是薛氏大有后福啊!”谢危面色淡然,可说的话却是恶毒无比。
薛远心底有一万分的阴沉暴躁,可心虚之下却不敢有半点表露,只道:“但愿如此。”
“风冷夜黑,国公爷见谅,谢某近来受了风寒,不敢久待,先告辞了。”
“谢少师慢走。”
谢危转身时,唇边竟浮出了一抹嘲弄,末了又成了一片冰冷的面无表情。
—————————
逗留了两日,料理完一应后续的事宜便启程回京。姜雪宁与公主是意外卷入围剿天教的事情,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若传出去难免坏了名声,是以京中那边一直都是对外称病,说她俩在家里养病闭门不出。这会儿要从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姜雪宁二人的马车是在最后面,一路上沈芷衣像是挂着什么心事,便是姜雪宁与她说话也心不在焉。
到了京城,姜雪宁刚进府,收到谢危信的姜伯游等人已经早早等着了。姜雪宁一事兹事体大,到底是没瞒过孟氏,知道姜雪宁搅和进这些事里之后大怒,甚至险些大病了一场。
此时见到姜雪宁回来了,他们急急的迎了上去。
“女儿知错,请父亲母亲责罚。”姜雪宁乖巧的行礼。
“好了好了,不用行礼,这谢少师已经跟我说过了,其实这次平乱宁丫头立了不小的功劳呢,只不过担心她名节有碍,所以没有跟圣上提起来,不过这谢少师也答应我了,他已经提醒过薛国公他们,叫他们不要提及此事,咱们人平安就好,以后不要提了”,姜伯游怕孟氏责罚女儿,忙说道。
孟氏见她没事,也暗暗松了口气,现在想到她竟参与这种事,气道:“老爷你说什么?你就这样饶过她了?!逆党的事你也敢参与,你有几条命啊!你就不怕死吗?!”孟氏眼眶红红的盯着姜雪宁。
姜雪慧叹了口气:“妹妹别往心里去,母亲这也是担心你。”
这时姜雪慧突然低呼一声:“宁妹妹,你受伤了?!”
姜雪慧注意到姜雪宁的肩上露出的白布带了些血渍,忙走了过去。
面对着面的那个瞬间,姜雪宁竟觉得那张半掩在黑暗中的俏丽面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白,好似皎月下一朵霜花。
姜雪慧红着眼眶,竟似要心疼的落下泪来:“妹妹在外头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快去唤大夫来。”
姜雪慧拉着姜雪宁回了房,孟氏也吓得顾不上再埋怨女儿了,忙吩咐下人去请大夫,姜雪宁一脸懵逼的看着面前的姜雪慧,她俩关系似乎也没好到这个程度吧???
姜府手忙脚乱了一晚上到半夜才一个个睡下。翌日,宫里来的赏赐都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了她的屋里,有金银绸缎,也有玉石玛瑙,无一不来自乐阳长公主沈芷衣。
可…长公主没来,姜雪宁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些东西有些失落。
宫中从昨天就已不平静,听闻薛定非竟还活着,而薛烨死了,太后就昏厥过去,太医诊治说是情绪太激动。薛远一直在府中处理后事,也顾不上去管薛定非。沈琅听到谢危说当年顶替他去犯险的薛定非还活着,顿时喜出望外,第二日便在朝堂上确定了薛定非的身份,接着赏金千两,甚至还直接封作了“典军校尉”。这算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官比四品,手底下能管一些兵。谢危算头功,正好工部侍郎的位置缺出,由他顶上。一般侍郎乃是三品,但谢危身为“太子少师”,有衔加身,便算从二品。想来若宫中那位温昭仪一举得男,诞下龙子,只怕“太子太师”的位置是少不了他的了。
而薛远是最早得了消息去剿灭天教,谁想中了天教的计谋,不仅未能剿灭乱党,还带着好些军士几乎在对方的埋伏下全军覆没,念在他痛失爱子,沈琅只罚了他半年俸禄。
薛定非接连几日以定国公府的名义在青楼包了妓,还故意不去给薛夫人请安,就为了激怒他们,但薛远硬忍着,连半句责骂的话都没有,只为了避其锋芒。
薛定非这么做也是谢危的安排,为的就是乱薛远心智,引圣上猜忌。当年三百忠魂案,薛远贪功犯下重罪,但沈琅并不知情,薛氏把控朝政时间,豢养私兵,又倾轧勇毅侯府,意图染指燕家军,等待刑部查清薛远罪证,就是谢危动手的时候了。
鸣凤宫内, 灯火煌煌。宫人们都垂手肃立在微微闪烁着的光影里,大殿之内高高地堆着许多番邦献上的贡品。
沈芷衣坐在梳妆台前,平日里好看的妆容都已经卸下了。脸上那道曾用樱粉遮住的疤痕在这张素白的脸上便变得格外明显。
苏尚仪觉得一颗心揪痛,她是看着长公主殿下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是将她当做了半个女儿来疼,如今却眼看着鞑靼来的使臣在大殿之上与圣上举杯相庆,三言两语便将公主许配出去……
沈芷衣从镜中看见了苏尚仪的身影,倒显得格外平静, 甚至还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事, 苏尚仪不必担心我的。”
往日的殿下哪是这样?
那时是张扬恣意,什么高兴便说什么,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都这样平静。
沈芷衣没哭,苏尚仪差点先红了眼眶,只是她素来是规矩极严之人,并不愿显露太深的情绪,忍了忍,才道:“听说殿下晚上没用膳,我实在放心不下。让小厨房重新做些东西,便是喝碗汤暖暖也好。”
沈芷衣却只望着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轻轻抚过,垂眸道:“暖不了心。”
苏尚仪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沈芷衣将珠翠拆下,浓云似的长发散落下来,镜中却是一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
今日仰止斋中的伴读们都进了宫,萧姝坐在几名伴读中间,穿一身雍容的杏黄色宫装,一手捧着精致的错金手炉,一手则执着棋子,姜雪宁却觉得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似乎藏着几许抹不去的阴郁。
大半个月没来的姜雪宁也顾不得与她们叙旧,急急的赶去鸣凤宫,她实在担心沈芷衣。
走到鸣凤宫时,灯影里却见着那位一位女官站在寝宫外面悄悄拭去眼角泪痕,近一月没见,好像憔悴了许多,不是那位素来与沈芷衣亲厚的苏尚仪又是谁?
姜雪宁心中越沉,走上前一道礼:“苏尚仪,殿下可在宫中?”
苏尚仪眼角还有些发红,抬眼看见她,却是有些诧异:“姜二姑娘,你这是?”
姜雪宁道:“今日入宫,来给殿下请安。”
苏尚仪向来是严厉而无表情的一张脸,听得此言却是险些泪涌,只将她带了朝宫内去,甚至有些哽咽:“您能来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鸣凤宫中有些昏暗,只点了两三盏灯,冬日里走进去甚至给人一种凄冷的错觉。
前方一道纤细的身影,投落在幽暗光滑的地面。沈芷衣穿着一身浅黄的飞凤纹宫装站在一座屏风前,虽仅点点光华照落那宫装精致的绣线上,也衬出几分焕然的流光溢彩,当真是天之娇女,天潢贵胄。她正抬头看着那座屏风,似乎有些出神。
苏尚仪入内通传,她这才略略回首,看见姜雪宁时,自然地笑起来:“宁宁来了呀。”
苏尚仪带着宫人退了出去,不想打扰她们。
姜雪宁心中大恸。只因沈芷衣转过来的一张脸上,竟是平静如许,不起波纹。再没有了昔日爱玩爱闹甚至有点跋扈不讲理的刁蛮架势,仿佛对什么都没了兴趣,无可无不可。
她的内疚与愧怍忽然潮水似的往外涌:她当初就应该在通州时找机会带沈芷衣走,而不是让对她千般万般好的沈芷衣还困囿于宫中。
上一世她曾亲见沈芷衣去往鞑靼和亲,可归来却是一具冰冷的棺椁,姜雪宁眼泪猝不及防地往下掉。
沈芷衣却走过来,拉了她的手,眼角下那一道疤再未用脂粉遮掩,她浅浅地笑:“我还当你要来安慰安慰我,不成想一见了我便掉眼泪珠子,反倒要我费心来安慰你啦。”
姜雪宁越哭越伤心,许久说不出话来,沈芷衣将她抱进了怀中轻声呢喃:“好怕去了就见不着你呀。”
姜雪宁身子颤抖起来,哽咽着:“殿下,我一定能想到办法带你走的,殿下,我们不去和亲,我帮你,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沈芷衣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模模糊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恩,宁宁带我远走高飞。”
—————————
过几日便是临淄王沈玠选妃的日子,宫里面难免人心浮动,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去鞑靼和亲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宫中不少人都向鸣凤宫道贺,身怀有孕的温昭仪更是过了个盛大的生辰,阖宫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只是最近市井之间多了许多流言蜚语,比如,鞑靼来的使臣在京中凶横霸道,简直把京城当成了自己的跑马场,比如若是勇毅侯府还在,何至于还要送公主去和亲?比如送乐阳长公主沈芷衣去和亲的便是太后娘娘的母家薛氏,自己养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在家里备着选临淄王妃,要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要把苦命的婴孩儿时遭反贼在脸上划过一刀的长公主去和亲,比如,乐阳长公主幼时便曾遭逢不幸,命里带煞,送她去和亲说不准更为大乾带来大祸…………
眼见着已经临近过年,市井中这些谣传与非议非但没有小下去,反而越演越烈。外面闹得这样大,宫里自然清净不了。薛姝连日来得了外头传进来的消息,心内越发压抑,偶尔在人前时都会为些小事发作情绪,明显是被京中那些传言所影响。
再过八日便是临淄王选妃,姜雪宁没参选临淄王妃之后,在宫中便越发低调,不显山不露水。
离宫这一日,薛姝谁都没搭理,径自乘了马车出宫,直接回到国公府,准备亲自应对此事。
姜雪宁乐悠悠的坐着马车回去,这一切都是她策划的,她让薛定非安排了人去传出这些流言蜚语。
毕竟民心是水,坐在高位上的皇帝其实未必需要分辨忠奸,可这位置要想坐得稳当,便一定要得民心,顺民意而行,方得大治。
谢府内,吕显心底一惊,无端生出几分骇然:“这事儿是姜雪宁干的?!”
谢危指尖轻点茶盅:“还有个薛定非为虎作伥呢。”
吕显觉得不对:“她一个待嫁的姑娘家,为什么要牵扯进这些事里来?何况闹得这样大,若一个不慎事情败露,焉知不会引来薛氏报复?但凡想在京城里过安生日子,便不可能去招惹薛氏,此事并不合理。除非……”
谢危望着茶盏中沉浮的细细叶芽,沉默许久。
除非,姜雪宁已不打算继续留在京城了。
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
薛氏本就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族,根基深厚,荫蔽甚广,平日很有嚣张气焰,明里暗里欺压百姓、卖官鬻爵的事情做过不少,也不是没有苦主状告举发,可都被薛氏大手一挥给压了下来,许多苦主莫名其妙没了声音,而薛氏更未受到什么损害。最近,这些事、这些人却都重新冒了出来。有的旧事重提,在京中各处张贴告示;有的击鼓鸣冤,直接状告到了衙门要求官府主持公道;还有的直接请士子联名上书,意图上达天听。
薛远黑着一张脸:“我总觉得,自打除掉勇毅侯府后,圣上的态度便怪怪的。尤其是那孽子回来之后,圣上的种种,便让人有些看不清了。”
薛夫人急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薛远面色沉重,艰难的开了口:“眼下若想挽回民心,只可顺不可逆啊。”
“你是说顺着民意,让姝儿去和亲??不行!!我已经失去了烨儿了,不能再失去姝儿了!!”
薛远叹了口气,若想保薛氏一族,已经别无他法了。
门口刚回来的薛姝听到此话,垂下眼帘,神情隐约阴郁了几分,心底更莫名地涌出了一种怆然之感,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坐上了马车往宫中赶去。
她生来便身份尊贵的女人,天底下唯有六宫至高的后位才配得上她,与鞑靼和亲?做梦!既然薛家靠不住,那她便靠自己!
—————————
姜府来了位不速之客,发髻简单的用一根玉簪挽着,简单的月牙白圆领袍也盖不住那样的风华。
孟氏看着不远处厅中男子打扮的长公主,奇怪道:“长公主殿下怎么好端端的跑到咱们家里来了?”
身边的丫鬟道:“夫人不必担心,看着不像是出什么事的样子,殿下一个随从都未带,打扮的更是有些……”
孟氏点了点头:“走吧。”
走了进去,沈芷衣笑道:“姜夫人。”
“臣妇参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光临寒舍……”
“微服出访,夫人不必拘礼,我是来找宁宁的。”
“殿下怎么突然出宫了?”
姜雪宁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男装,与公主走在街上。
“还不是因为惦记你。”沈芷衣素面朝天,肤色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眨了眨眼道。
那声音从耳中传递到心里,隐隐有些眩晕,姜雪宁瞧着那张带笑的明艳脸庞道:“那我今日就当一回殿下的向导,带你好好玩一遭。”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带银子,今日吃定你了。”柳叶细眉下一双潋滟的眼看着姜雪宁弯弯的笑着,里面盛满了很多东西。
当初天真烂漫的公主似乎又回来了,只是灵动里添了几分稳重,这样的公主令姜雪宁有些奇怪,让她多了几分不安。
沈芷衣开心的看着周围的街景摊位,时不时拿起物件看看瞧瞧,每一样都很新奇,姜雪宁把她玩过的每一样物件都买了下来,沈芷衣欢快的穿梭在人群中,似乎又回到了重阳节初遇那晚。
姜雪宁带着沈芷衣逛了街,去了茶楼听书,还去吃了许多好吃的,一天下来满满当当。
夜色渐渐浸染,将天幕蒙成了一片黑,掩去了原本繁华的声音,冬日的夜晚,寒气犹重。
姜雪宁沈芷衣坐在白马寺前的台阶上,地上已散落着许多酒壶。沈芷衣看着面前万家灯火的繁华景色,猛喝了一口酒叹道:“怪不得燕临总跟我吹嘘,原来宫外竟这般精彩。”
“没有人天生愿意被困在牢笼之中,外面的人拼了命想挤进去,可以一入宫门才发现竟是此生难回。”
“是啊,谁不愿离开那儿呢,只可惜燕临有的选,而我……”沈芷衣搭着眼帘,情绪低落。
“殿下…”姜雪宁张了张嘴,那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沈芷衣无声的弯了弯唇:“宁宁,一开始你也同他们一样觉得我就是个爱繁华热闹娇气跋扈的公主吧?其实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学识不好,旁人敬我畏我,但不会与我交心,只有你和燕临会同我说些真心话,如今燕临走了,二哥就快选妃成婚,阿姝……”沈芷衣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继续说道:“母亲与皇兄之间也是暗流涌动,我原以为我只要这样快活下去,这些事都能与我无关,可惜啊……”
“人生在世自然各有各的责任,殿下生而高贵,免受寻常人家饥寒之苦,又能与亲人相伴,还结交过许多朋友,虽有这些烦恼,但也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幸运吗?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不要这份幸运,如果可以,我不想生在帝王家,我也想离开皇宫去寻那海阔天空。”
“殿下你今日是发生什么了?可是宫中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是和亲之事,殿下不要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快成功了。”
“才没有呢,这不是与你闲聊嘛,等日后有机会,我让皇兄下旨,准了你我出去游山玩水,蜀中、金陵、还有那南面海上,我们都要一同去看看”,沈芷衣抬首望着中天那轮清冷的霜月,一脸向往,接着仿佛觉得有些冷,轻轻抱了她的手臂,窝在她的颈窝轻声道:“宁宁,生辰快乐。”
“殿下怎知……”姜雪宁呆愣住了。
沈芷衣笑道:“就准你知道我的生辰,不允许我知道你的?”
这一瞬,姜雪宁胸腔中所有堆积的爱意一点一点的翻涌着,生出了些微眩晕,她逐渐地向着她靠近,靠近,面颊几乎贴着她面颊,唇瓣几乎要落到她唇瓣。突然两片薄唇压低,却只生涩而小心地印在沈芷衣濡湿的眼睫。
姜雪宁退开少许,平复着激烈跳动的心,二人静静对望着,仿如脉脉的细流淌过人心田,不需言语,已是心意相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