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水

　　西南水道有许多重要的水系，有雷和室云大部分时间都驻守在蜀地的羌水。

　　雪打算先到黑溪将苏禾的事了了，再去找大哥。

　　一落地，他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废弃的村落中。村子废弃的年头估计不短，到处可见破败朽烂的茅草屋，有的屋子顶上的茅草都已经烂没了。村道被丛生的杂草灌木覆盖，一些大树穿透低矮的茅屋而上，已经长得参天。

　　雪在景震的指引下来到了村子最中间的位置，这里有一棵高大的凤凰木。

　　凤凰木花繁色艳，以“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为名。眼前这棵凤凰木估计已有些年头了，冠幅扁圆，树干粗壮约一人环抱。只是眼下已到了花败的时候，昨夜估计是下过大雨，无数火红的落英混着泥浆杂乱地堆在地上。

　　凤凰木旁有一间非常高大的茅草屋，粗看就能发现与其他的矮屋颇为不同。茅屋屋顶上插着一根弯曲的物件，一头粗一头尖，看外形应该是根朽化的象牙。

　　茅草屋的另一侧有一个很大的深坑，里面积蓄了满满一坑浑浊的雨水，几朵凋谢的凤凰花正漂在水面上。

　　雪绕到茅屋正门口，木门早就烂没了，叶青玄和落星正坐在屋子中央的泥地上。

　　“雪魂官！”

　　“仙君！你可来了！”

　　他们见雪来了，忙站起身迎上来。

　　“青玄真人。你们也来了？落星，你怎么看着黑瘦了许多？”

　　“仙君！”落星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了雪，哭诉道，“封道长急着赶路，我们日夜不停走了四天，我一口饭都没吃过，觉都没睡过！”

　　叶青玄也一脸的疲惫，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他上来扒开落星：“哭啥子哭，出息呢！”

　　他望了望门外，问道：“北落呢？没跟你在一起？”

　　“青玄真人放心，北落很好，就让他在水界多待几日吧。”雪看了看屋中并未他人，问道，“封慕尘人呢？去哪了？”

　　“封阴使带着古漪去找苏禾的踪迹了。”叶青玄解释道，“昨夜村子上空有雷暴，他估计着苏禾应该就躲在村中。”

　　想必苏禾的劫数已近，若天雷能将他直接诛杀，倒也省得他们动手。

　　茅屋中央正对着大门的地上挖了一个四方的大坑，坑中扔了许多柴火正在热烈地燃烧着，雪跟着叶青玄走进屋内。

　　映着火红的光，能看见茅屋东边的里墙上方挂着许多牛、羊、鹿等等动物的头骨，下方还有几个风干的人的头颅。这几个头颅呈五芒星状排列，钉在一帆熏黑的竹帘上。

　　雪环顾一圈，道：“这茅屋看起来这么奇怪。”

　　“我们已经查看过了，只有这间茅屋里的装饰和其他的茅屋不同。听说以前滇国的村落里都有巫师，而巫师的地位是最高的，这间屋子里面住的估计就是巫师。”

　　雪看到一侧的墙角还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用泥巴封口的坛坛罐罐。他走过去拿起一个摇了摇，听见里面有“咣当咣当”的水声。

　　“里面是酒？”

　　“不是酒。”叶青玄从雪手中接过，又小心地放回去，他道，“昨日封阴使打开了一个，倒出来发现里面装的应该是某种草木的汁液，闻起来虽然只有青草味，却是剧毒的。还是不碰为妙。”

　　雪点点头：“听说古滇国盛行邪法，是我大意了。”

　　二人正说着，封慕尘拎着一只兔子从门外进来了，古漪缩得跟只鹌鹑似的跟在他身后。

　　“找到苏禾了吗？”雪从暗处走上前。

　　封慕尘眼前一亮，把兔子扔给落星，忙走到雪的面前。“你怎么样？水界有没有罚你？”

　　“没有。”雪心想，如果在赤伏地睡觉算的话……

　　古漪也在一旁小声喊道：“雪哥哥。”

　　“古漪，你哥哥在水界，他已经醒了。等这边事了了，你跟我回水界去见他。”

　　古漪听了一怔，垂下头没有应。

　　封慕尘借着火光细细看了看雪，见雪的魂契还在腰间，人也确实无碍这才放下心来。心道，那几位水魂官果然是出了名的护短。

　　映着暧昧跃动的火光，看着眼前淡然若素的雪，封慕尘的心中五味杂陈。前世的吴尘颜孤身一人，被命运捉弄得千疮百孔，而如今，他成了魂官，站在他身旁的也不仅仅只有自己一人了。

　　落星到门外把兔子弄干净，然后穿在两根木棍上，支在火堆上烤。

　　几人围着火堆坐下，看着兔子滋滋地冒油，叶青玄心道：“这封阴使倒是面冷心热，方才唬得我们不让出门，想不到却还给我这个嘴馋的徒弟弄了点吃的来。”

　　雪看了看一个人缩在墙角的古漪，他跟苏禾到底是主仆关系，让他帮忙找苏禾他肯定也是不情愿的。雪回过头问封慕尘：“没找到苏禾？”

　　封慕尘摇了摇头：“他恐怕是知道我们来了才不敢现身。安心等着吧，我已经在村里布满了黑杀符，再过一两日，天劫之期一到，他自然就藏不住了。”

　　雪认同地点点头。精怪化形之地就是他们的气运所在，苏禾要顺利抗过天劫成为大魔，必然要现身。

　　“依苏禾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若是成为大魔，人界必然要生灵涂炭。诛杀妖魔当是每个修道之人的责任，我和落星也定当全力以赴。”

　　雪感慨万千。道者虽避世独修，遇乱却渡济苍生。叶青玄的眼神坚定不移，心怀的正是为世为民的侠义之气。

　　三界规则不许插手人界之事，尤其是神官。这是因为神官们神力强大，他们一旦出手就会轻易改变人界的形势，进而影响三界。

　　比如之前巳见辰祸乱梵香村，还有后来秋溪水灾，只有魂官阴使出现收拾残局，却从未见过天界来的人。而这两次灾祸，神官们又怎么可能没有预知到？可他们还是没有提前警示人界。如今苏禾渡劫，关心的恐怕也只有如叶青玄这般心系苍生的凡人。

　　落星也不知听没听见师父的话，直盯着焦黄的兔子吞口水。他瞅了瞅身旁聊得兴起的几位，那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前辈高人。他高兴地想，今日这只兔子可都是自己的了！边想边掰下一条兔腿，心满意足地啃了起来。

　　“在旸谷宫，问出巳见辰在哪了吗？”封慕尘问道。

　　先天故炁可克制一切有形之物，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夺去，必然会引起三界大乱。虽然巳见辰针对雪的目的不得而知，可他如今伤重躲藏，要除他，此时最佳。

　　雪在旸谷宫问过水官大帝，可水官大帝却只是跟他讲了一个奇怪故事。雪犹疑地摇了摇头，看了眼封慕尘，挣扎着不知该不该问。

　　封慕尘见状倒是笑了：“怎么？瞧雪魂官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什么是不好意思跟我说的？”

　　见封慕尘如此坦荡，雪也就不再纠结了。他道：“据传无间之狱与北罗酆水下部分相接，你……”

　　雪顿了顿：“你是无间出来的，你可有去过那儿？”

　　北罗酆就是罗酆山，其处太虚太荒溟渤之中，上参碧落，下入风泉。其中尽是异鬼恶神诸魔王，烈火猛兽冥昏毒气，凡人罪大恶极之徒在此熬受酷刑，也就是凡人常说的酆都幽冥界。传言罗酆山顶上接天界上重天，罗酆山水下一万里接地界无间地狱。

　　封慕尘抬起头来，倒丝毫不避讳无间地狱的事情：“无间地狱最下层秽气弥漫，鬼毒流行，从北罗酆来的阴魔也会混杂期间吞食怨气。只要顺着他们来时的路过去，就能到达罗酆山底。”

　　“但是一旦离开水下的部分就会寸步难行。北罗酆魔障遍布，鬼魔横行。我最高只到过接近水面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山洞，山洞的入口瘴气遮蔽目不能视，我只能感知到浓郁到极致的先天之炁。”

　　封慕尘回想起那段最绝望的时光，如果不是他误入那片太虚杳冥之地，他也不会知道三界之外还有那样的地方。那里的先天之炁混杂着强大和邪恶，浓郁的魔气和鬼气充斥着北罗酆的每一个角落，让他明白他在这里连蝼蚁都比不上。

　　近四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直留在罗酆山底，忍受着魂魄撕裂的痛苦，忍受着熔岩烧炙的绝望。他在无间之火中不断锤炼自己，炼化烈火，诛杀了无数的鬼神阴魔。

　　叶青玄插了一句：“都说作恶多端的人死后地魂会到酆都，照你这么说这条路是有去无回的？”

　　封慕尘没有否认。一个凡人的死魂去了那里，除了成为无数毒虫、鬼魔的养料外，恐怕也没别的下场了。他问雪道：“怎么突然问起北罗酆的事了？跟巳见辰有关？”

　　雪面露困惑：“我也不知道。我离开旸谷宫前，水官大帝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北罗酆的故事，这个故事跟先天之炁有关……”

　　万万年以前，在北罗酆山脚下有一大洞，名叫太阴天洞，洞的入口常年被毒雾遮蔽。天洞之中有一老者，他司掌先天之炁，接引无极圣境。

　　宇宙本初诞生有多种先天之炁，尤以构成三界之基的原始祖炁和化生虚无的先天故炁为尊，其二者又融合变化，化生出六天故气、五厄浊气、太阴之气、太玄杀气等等。老者居住的太阴天洞中就遗存了最后一部分先天之炁。

　　一日，六洞天宫的魔王联手叛乱，他们攻进了太阴天洞想要抢夺先天之炁。虽然老者最后将他们击退，可洞中的一缕先天之炁还是在混战中逃逸。

　　眼见天洞将要崩塌，先天之炁维持的平衡一旦被打破，整个世界便会遭劫。老者便舍身殉道，给自己下了禁制，将自己封存在太阴天洞之中。

　　老者沉睡前，下令让他的弟子前往三界，寻找那一缕逃逸的先天之炁。

　　故事听完，叶青玄若有所思：“封阴使方才提到的靠近水面的山洞，我觉得应该就是这个太阴天洞。而巳见辰，难道就是老者派出的弟子？”

　　“巳见辰……”封慕尘皱着眉，神色凝重，“巳见辰由六天故气化魔，六天故气又源自六洞天宫。或许他是叛乱的魔王派来的也未可知。”

　　先天之炁离开北罗酆落入人界，六洞天宫的魔王和太阴天洞的洞主想必都要得到它。

　　“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既是寻找先天之炁的，那他为何要与雪魂官过不去？”叶青玄疑惑地说道，“难道这先天之炁在雪魂官身上？”

　　雪没有答话。叶青玄不知道他体内有先天故炁，先天故炁是创世遗留，任何其他的极阴之气并不能与之共存。巳见辰接近自己，或许另有目的。

　　落星听他们讲这些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听得聚精会神，连兔子都忘了啃了。等再低头的时候，竟发现兔腿上什么时候爬上来一只小虫子。

　　前一秒，那只小小的虫子还呆萌地睁着乌黑小眼看着他，下一秒，它就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将那兔腿咬下了一大块！它那小小的躯体就这么顶着硕大的嘴，一下跳到了地上。

　　落星大张着嘴，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愣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做声。

　　忽然，一根树枝带着风声凌厉地射来，擦过落星的耳旁将那只黑色的虫子钉在了地上。

　　叶青玄惊地跳起来：“什么鬼？！”

　　那树枝的末梢还在颤动不绝，封慕尘收回手站了起来，绕过落星往后走。落星的左后方正是挂着五芒星头颅的竹帘。

　　见师父和仙君都站起身，落星这才回过神来。他忙在衣摆上抹了下手，也拿起剑走过去。

　　方才竹帘上那层烟熏的煤灰现在竟然像活物一般动了起来，细看之下竟然是密密麻麻的黑虫。他们就跟成千上万只无头苍蝇一样，在竹帘上胡乱爬动，有几只还蹦起来落到了地上。

　　落星退开一步，嫌弃道：“咿……这也太恶心了！”

　　落到地上的几只虫子眨眼就不见了，缩在门口角落的古漪突然惊呼一声！

　　几人忙往门口看去，只见方才被落星扔在地上的那条兔腿，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小下去！而兔腿上，瞬间就出现了几个黑色的鼓包，正是嘴里塞满肉的黑虫。

　　一道淡蓝的剑气挥出，将这几只虫的头齐齐斩落在地。叶青玄还没来得及收回剑指，就见竹帘上那密密麻麻的黑虫竟齐齐落到了地上，潮涌般越过他们，直奔地上的兔腿去了！

　　那些虫子应该是饿急了，不过须臾之间，那只兔腿就被吃得只剩根光秃秃的骨头。地上更多的是还未满足的虫子，他们惧怕火堆不敢往上面架着的兔子去，便掉转头全都往近前的叶青玄和落星冲过来！

　　单个小虫就只有虱子大小，人眼几乎不可见。也就在一瞬间，落星的惨叫就响起了：“啊！我的腿！”

　　叶青玄神色一凝，利落地将落星腿上的虫子斩杀！

　　雪正以灵力化气隔开周围层层叠叠的虫子，他听见落星的叫声，喊道：“落星！青玄真人！快！到火堆外边去！”

　　叶青玄闻言忙拽着徒弟跃过了火堆，在这同时，封慕尘掌中煞火顿起，将地上咕涌的虫堆裹挟在内。

　　封慕尘拉着雪退到茅屋里侧护在身后。

　　封慕尘是肉身，雪担心他会被虫咬，正想让他跟自己换一下位置，就见这毕毕剥剥爆裂的黑虫竟同那祸虫一样，在煞火的灼烧下也有无数扭曲的人脸尖啸着，脱出虫壳飘飞而上，其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碎魂。

　　雪骇道：“这是生魂和生魄！”

　　秋溪祸虫体内的魄是死魄，死魄指的是人死后脱离肉身的七魄。死魄迟早都会消散，所以严格来说，单单吞噬死魄对于三界而言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而生魂、死魂以及生魄则不同，死魂归天地水所有，生魂生魄都只存在于活人身上。

　　雪神色凝重，依眼下的情况来看，只有人在活着的时候被黑虫吞食，才可能会把他们的魂魄留在黑虫体内。这些黑虫生活在茅屋之内，明显是为人所饲养的，难道这个村落中也有活祭的恶俗吗？

　　正想着，就见一团涌动的黑虫挣扎中引燃了一旁的竹帘。竹帘烧尽后，人头骨碌碌滚了下来，露出后面一扇被遮挡着的矮门。矮门正中，用某种白色的颜料画着一朵扭曲诡异的花。

　　乍看那朵花的形状，封慕尘竟觉得似曾相识。

　　这么多黑虫要烧尽恐怕还得一会儿。雪看了看茅屋外侧的三人，古漪没有肉身不用担心，叶青玄正卷起落星的裤腿查看伤势，看样子应该也无大碍。他便与封慕尘对视一眼，二人推开矮门，弯着腰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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