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作者:胡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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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悟


      暮色四合时,船像条累坏的老鱼,慢悠悠靠上涪陵码头。走下跳板,我踩着河滩的卵石上岸,夜色早把天铺成了块大黑布。明日还得独自换船,溯乌江。
      身旁的长江在黑夜里闷头东去,浪声哗哗的,像谁在暗处没完没了地叹气。
      我站定脚,脑子里忽然转开了:人啊,都哪止是眼下这副模样?过去的日子都黏在身上呢,未来的路还得一步一步往下。
      正愣神,黑暗里唯一的亮处勾住了我的眼 —— 岸边泊船的灯照着江面一小块,那片水跟撒欢似的,晃得兴奋,闪得狂热,还咕嘟咕嘟像在唱歌。一股脑往前奔,势不可挡。
      灯影外头,夜空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偶尔窜出的汽笛声跟炸雷似的,惊得人一哆嗦。江面上几条光柱乱晃,像巨人举着魔杖在施法,悄没声息的,倒比吆喝更吓人。脚下的卵石滩硌得慌,它们不知是哪年被洪水裹挟来,如今被丢在这儿,跟我似的,没个去处。
      这次回渝都,从小张那儿听说了谢丽云的境况,心里头悬了好久的石头算落了地,却砸人更沉——
      她顶父亲的职,进了国营大厂,还选进了 “宣传队”;那腿有点瘸的未婚夫在一服装厂上班,为了凑齐结婚的“顶配”,也够拼的。就说为那手表吧,竟差点闹出人命:
      他一戴表的同事,被众人夸得晕头转向。毕竟一月30元的工资,对应120元、还需大量“工业券”限购的亮晃晃的奢侈品,绝对吸睛,难免有些飘。都一样的那点工资,省钱攒钱在于能吃苦,不知咋就跟人比起了 “谁能吃苦”。话赶话顶上了,竟打赌说,谁要是敢吞下他的一口 “鲜货”,这表就归谁。偏这微残青年,正对这结婚顶配红着眼,愣是在众目睽睽下履约了,把表戴在了腕上。那输了表的,四个月工资打水漂,估计肠子都悔青,第二天却被家里人逼着,蔫头搭脑来反悔。可艰难得到手的东西,哪能轻易就还?赢者梗着脖子要求 “照原样赢回去”。结果呢?前者用的是 “现做的”,后者却是不知从哪个旱厕刨来的 “陈货”—— 直接被拉去医院,抢救一天一夜。
      手表得而复失。可就是这么个夏天连根冰棒都舍不得买的人,最后竟给婚房置齐了全套家具,连同人人眼羡的 “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
      然而命运总是充满了变数。无意间,准新郎发现了未婚妻心神不宁的原因——原是跟家境优渥的 “李玉和”(宣传队里的角色)的关系,已远超舞台角色。
      他拉着她忆往昔,掏出珍藏的情书、包裹底单,还有一沓卖血收据,哭得稀里哗啦。她穿着花绸连衣裙,却气成了鼓胀的河豚:“一刀两断!” 说分就分。
      在个如常的有雾的清晨,一声闷响砸碎了宁静。大街边楼下,围着一圈人,地上躺着脑浆四溅的微瘸青年,是从高楼跳下来的。手里攥着那搪瓷杯,摔得只剩了铁皮。楼上新房床上,躺着漂亮依旧的谢丽云,也没了气息。
      潜意识里,我始终疑惑:回城一年多,她便没了?
      ……没成想,我竟还被公安局传唤了。看见门口的小张,心里咯噔一下,准是这小子惹的麻烦。
      房间小得像口棺材,墙白得晃眼。我被示意坐下。头回到这种地方,我有些紧张。对面俩穿警服的,脸板得像块铁板,眼神利得能剜人。
      “你知道这是哪里?什么地方?” 一个开口了,语气硬邦邦的。我心里直打鼓,忙辩解:“小张医院搞的事儿,跟我没关系,别听他瞎咧咧……”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下放时你跟她走得近,老盯着她。还追过她,帮她挖地种菜,你性格内向,感情很深,是不是?别人结婚也不至于下手这狠吧?” 另一个问道,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谁?” 我懵懵的。
      “还用说?” 民警语气跟说评书似的,“瞒不过的 —— 她眼角膜里,清清楚楚留着你的影子。”
      哦,原来不是小张那档子事。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谁,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也曾听说人死后,眼角膜会留下最后影像,可我跟她一年多没见,她眼里竟还有我?感动没涌上来,先被这刑侦科技惊着了。也太神了吧?
      —— 真想冲出去,把门外小张的嘴给缝上。
      我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掏出回渝的船票当证据……
      ……
      江声浩荡,河滩已被夜色完全吞噬。
      这不就是三年前旅途里,那给全额赔付的露天百货场吗?兜兜转转,又回了这儿。当年同行的人啊,如今散在天涯。我站了好久,凝望着江畔万家灯火,心情沉重。
      一个黑影悄没声地靠近,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吓得后跳半步,这月黑风高的河滩,想干啥?
      是个瘦得像根柴禾的妇女,怀里抱着孩子,警惕地瞅了瞅四周,又凑过来,跟做贼似的低声问:“要红橘不?两毛一斤。” 怀里的婴儿哇地哭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河滩上的人早走光了。
      我爬上长长的石阶,找着家饭馆。不愧是码头,竟能买到不用票证的酒。没心思吃饭,就蔫蔫地坐在桌前,替自己犯愁:一个政审不过的 “劣类”,还急吼吼赶回去,跟工农兵后代抢入学名额?我那爹妈,迂腐得可爱,太不识时务。
      收拾好心情,我提醒自己:先垫点东西,赶紧去买票。下船的人里,保准有不少要中转的。乌江每天就一班船,要是没买着,多待一天,光住宿费就扛不住。
      一个满脸黑污的小孩,正帮饭馆收拾碗盘。他顺着桌子慢慢挪,把碗碟叠成一摞摞,时不时能捞点残羹剩饭塞进嘴。顶多十岁吧。我琢磨着,码头人流量大,一天下来,混个半饱该不成问题。虽不在编,可不用风吹日晒,也算有条活路。这也不失为一种活法。
      —— 人,原来还能这么活!像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三年来,在几千里外的山沟里,我守规矩,肯吃苦,拼命上进,就盼着…… 三年啊,到头来,跟眼前这小叫花子比,我就多了点可怜的自尊,一点虚头巴脑的 “尊严”;说白了,就一张脸皮。我开始怀疑人生。
      一股心酸直往上涌,再扛不住了。我的价值观像被踩碎的瓷碗,稀里哗啦全崩了。
      那么眼下这趟行程,还有啥意义?
      买瓶酒,走出饭馆,仰头去了一半。冷清的街上没几个人,不知啥时细雨霏霏,路面湿漉漉的。孤独得像秋风过后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沮丧却来得实实在在,从没这么狠地砸过心口。
      我连看都没看,掏出新钢笔、几本旧课本、稿纸,一股脑扔街上。浑身的螺丝都松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像卸下了千斤担子。
      像只被没了灵魂的玩偶,我敞怀瘫软在路灯的昏黄里。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如今不过就一土里刨食的农民了,还慌忙火急地扮着那赶考“文青”,犯得着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儿离故乡近,不就够了?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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