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能承受之重

　　大巴车停在高速公路服务区里。易大姐热情地邀请黎娅男下车一起吃饭、休息一会儿。
　　“两个司机轮流开车，还要坐好久呢。”
　　吃过饭大家又上车，天已经黑下来了，大家评价了一阵服务区的饭菜，渐渐地都打起了瞌睡，漆黑的车厢里除了司机，只有黎娅男还瞪着眼睛，看着窗外茫茫的黑暗。她的思维开始运转起来。
　　即将要去的地方于她是完全陌生的。刚刚上车的时候，她只想第一时间从T市逃离，对未来她还没有更多的想法。当然，现在的她已小有积蓄，不必急着为生存而找工作。这么些年，她也真的好累，正好休息一阵。胃又有些疼起来，她想起来，今天一天才吃了刚刚那一顿饭，而且正如刚才大家评价的那样，只能果腹而已。她吃得很少，以至于引起易大姐的注意，开玩笑地向其他人说，“难怪人家小黎身材这么好。你们看我，一份自助餐，外加两个包子，不胖才有鬼呢。”
　　大家看看身材对比明显的两人，再看看两人面前的食盘，哄堂大笑起来。
　　这让黎娅男觉得舒服和自在。虽然与他们相处不过短短的几个小时，但她已经好久没有不设防地与人相处了。
　　自从那次家长座谈会，年仅九岁的她就看清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那次的家长“爸爸”终于去了。是直接从车站到的学校，她和妈妈在学校门口见到他的时候都高兴傻了。她在教室外面和其他同学一起听着老师对半期的总结，照例“黎娅男”三个字频频地出现在老师的嘴里。说实话，表扬的话对她来说已习惯了，可是这次不同，这次有“爸爸”在。她不是伸个小脑袋去看看并肩坐在一起的父母，期待着散会后和他们一起在同学和家长羡慕的眼光中回家去。
　　家长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其他年级的女老师紧跟在一个高大的面色愠怒的中年女人从走廊的另一头跟来，老师不住声地着急地叫着，“你冷静点，有什么等会再说。”而那女人根本听不进去，冲进了教室。黎娅男被带倒在地上，同学们将她扶起，却被教室里的喧闹所吸引。
　　她在一片争吵声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你干什么？”听到了老师的声音，“这是教室，你不能这样。”
　　但更大声的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臭不要脸的，抢人家的老公，还好意思带出来参加女儿的家长会。”
　　“大家评评理，她周小娇被人睡了生了个私生女，却让我老公养了十年。我该不该打这个不要脸的？”
　　自始至终，黎娅男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最后她倒在了地上。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前居然“爸爸”妈妈都在。
　　妈妈的脸上有几条深深的抓痕，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见她醒来，妈妈着急地问她哪里不舒服，可是她哪里还能舒服。她坐起身来，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那个阿姨说的是真的吗？”
　　她见到两个大人的脸色都变了，于是她什么都明白了。她重新躺倒，将被子拉过头顶，她听到两声深深的叹息，居然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她见到的只有妈妈了。而且从此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依然去上学，依然是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依然代表学校县里甚至市里参加各种比赛，依然得第一名，可是大家看她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样。她曾经在抱作业本到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听到其他老师在她身后窃窃私语，“黎娅男她妈妈十八岁的时候生的她，听说她生父是个港商，在香港有老婆和两个女儿。本来想要个儿子的，生下来是女儿，当然不能要了。”
　　对她处处优秀早已怀恨在心的县里最大饲料商老板的女儿在她又一次夺得市里第一名回来的时候，在班上用全班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与同桌说着“悄悄话”，“我妈妈说，有人的妈妈把别人的老公当自己的老公用了十年。还帮她联系到我们学校来读书。”
　　种种种种。
　　黎娅男把从各种渠道传到耳朵里的闲言碎语加上夜晚确认她睡着后，妈妈在她床边边哭边说的话拼凑起来，大概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和这十年来妈妈的生活。
　　她妈妈曾经到沿海地区去打工，因为年轻美貌被工厂的老板看上了，于是成了老板的情人。在为老板生下一个女儿后，老板突然翻脸，因为他想要的是儿子。他在香港有老婆和两个女儿了。他是上门女婿，工厂是老婆家开的。老婆在生了第二个女儿后被医生诊断不能再生了，所以默许他在内地找一个情人，他们计划如果生的是儿子，将抱回香港。是女儿，妈妈只得到那个香港女人留下的两万元钱。
　　并写下了不再纠缠的保证书。为了以防万一，工厂很快有了新的厂长，黎娅男的生父再也没有出现过。
　　“爸爸”是工厂里的保安队长，因为“爸爸”曾经当过十年兵，就在P县。退伍后接受早一年退伍的战友的邀请来到这个工厂。他见过周小娇几次，因为他曾经陪厂长出去谈判过，厂长与他对脾气，于是成了好朋友。厂长与他私下里喝酒的时候都会带上周小娇。这是一个年轻得让人心疼的女人。他知道厂长动了真感情，但慑于妻子家的财势，他也不可能抛下已得的一切，所以无论她生的是男是女，最终也不会有好的结果。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厂长最后还是被不放心的老婆调回了香港，临走的时候，他悄悄地再找他喝了次酒，给了他两万元钱，托他交给周小娇。
　　他去了周小娇新租的房子。小得可怜。去的时候母女俩都病了，黎娅男声嘶力竭地哭着，周小娇也哭。他带着她们上了医院，出院以后，他安排周小娇带着黎娅男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P县。他十八岁就当兵，除了老家最熟悉的就是P县，老家是不能让她们去的，因为那里他有老婆有孩子。
　　不久他从工厂里出来，利用与厂长相交时学到的技术在家人的帮助下在老家也办起了一家厂。他的老婆也是一个强悍的农村女人。在他当兵的时候，一个人照顾老的小的，里里外外没让他操过心。工厂办起来也有她的功劳。他不能离婚，只能以出差为名去看看母女俩。周小娇在黎娅男周岁生日那天晚上接受了他。他负担着母女俩的全部开支，让周小娇不用去上班，这是他的私心，越少与人接触，他暴露的可能性越小。黎娅男上幼儿园的时候他为她们买了一套两居室，这样他觉得安全多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但危险还是出现了。黎娅男长得像她母亲很漂亮，而且很聪明。周小娇想让她上县城里最好的小学最好的班级。他动用了战友的关系，将黎娅男送走了小学。但他没想到的是，战友的老婆将此事告诉了他的老婆。他只能说是朋友托办的事情。之后他更加地谨慎，老婆也就消停了。只是出差她常常要跟去，差不多一年以后才放松了警惕。
　　事后证明这是假像，她早就联合还在P县的战友的老婆对他盯梢，而在黎娅男就读的小学教书的就有他战友的女儿。老婆是在他给黎娅男过九岁生日的时候得到情报说他出现在P县了。当他接到周小娇的电话再一次出差的时候，老婆一路跟着他来到了P县。她找到了战友的女儿，问清了班级就那么冲了进来。
　　之后，在战友的主持下向老婆坦白了十年来的隐瞒，认了错，老婆也在那些老婆们的劝说下放了周小娇一马，但从此P县成了他的禁地。他的那些战友也被各自的老婆下令不得受他之托去照顾那母女两个，“他就是受人之托去照顾的，结果倒好，把自己也照顾进去了。”
　　黎娅男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和妈妈说话了。失去了生活来源的妈妈也没有时间和她好好说话。她不得不出去工作。可是只有初中文化，又没有一技之长，再加上有那么一档子事情，她干得颇不顺利，经常换工作。
　　那几年她们的生活过得去十分地清苦，幸好邻居雯雯的妈妈时常将雯雯穿不下的衣服送给她，其实雯雯只比她大五个月，身材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有时候衣服甚至是新的。
　　黎娅男宁愿接受这种帮助，而不想与妈妈一起上街买新的衣服。因为关于妈妈不好的传言从来没有断过，似乎她的每一个工作丢掉都是因为与同事或是上司的隐情被发现。
　　就这样，黎娅男一路读到了初中毕业。她还是那么地优秀。以至于人们提起她们母女总是说，“没想到周小娇那样的女人，女儿倒争气。”
　　这时的黎娅男与妈妈完全无话了。P县招商引资了一家棉纺厂，正好又丢掉工作的周小娇被招了进去。但很快就从一线调到了总经理身边，更快地被总经理包养起来。因为总经理保证会负担黎娅男上高中的全部费用。
　　得到这个消息，黎娅男生平第一次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她将这些年来的委屈和深深的耻辱感发泄一气。直到雯雯的妈妈将她拉走。
　　在雯雯家，她得到了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这些年来妈妈是为了她才这样被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所伤害和抛弃。
　　“你想想，她一个女人家，为了让你吃好穿好学这个学那个，她还能做什么？其实送给你的那些衣服好多都是你妈妈去买来让我给你的。”
　　她其实也察觉到了，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方面不耻妈妈的行为，另一方面却发现自己是源头所在，小小年龄的她不能承受这一切，于是她选择了逃离。她是当年P县中考第一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省内知名学校开始在全省各地搜罗优秀学生，几百里外的S市一中找到了她。面对招生老师摆开阵势想给她介绍学校的优势和升学前景，她记得她只问了一句，“学校能不能给我提供奖学金和打工的机会？”
　　在招生老师错愕的眼光中，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拒绝了老师找她妈妈当面签字的要求，打电话让妈妈回来。初中最后一年一直是她一个人住在家里。那位总经理在县城最好的宾馆包了一间房间，妈妈每天除了与那些志同道合者打打麻将外就是在那里等着总经理，陪他应酬。此时的周小娇已经历练得出得厨房上得厅堂，深谙官场商场应酬之道。
　　妈妈在她冷漠的眼神中签了字，第二天给她送回来一张卡，“这是你三年的学费还有生活费。”黎娅男没有接，它来自哪里她完全清楚，她怎么会要呢？她也知道妈妈找过招生的老师，因为招生结束后，她找到老师和他们一起回S市一中，在车上一个老师无意中提到，“黎娅男，你妈妈好年轻噢，如果不是她亲口说是你妈妈我们都以为是你姐姐呢！”
　　之后的三年，她没有再回过P县了。平时她要应付高中繁重的课业只能在学校图书馆帮忙挣点生活费。假期她得为自己的其他开销努力。奖学金是要存起来的，那是大学的学费。第一年，妈妈曾来过几次学校，可是她都没见。
　　妈妈给她留了许多好吃的在寝室里，她本想扔掉，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忍了。将它们分给室友，室友们一边吃着价格不菲的零食，一边议论着黎娅男妈妈。
　　“娅男，你妈妈好漂亮啊，你完全遗传了她的优点。”
　　“她好和气，还拜托我们照顾你呢！”
　　“我妈要有她那样，我睡着了也要笑醒了。”
　　可谁知道她心里的苦。从与雯雯的通信中已经得知总经理生意失败走了，妈妈倒没有闲着，很快找到了另外的靠山，雯雯最后在信里说，“娅男，现在P县大人小孩都叫她周小妖，说男人一见到他魂都会被勾走。我不明白，当初那个文静的周阿姨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住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听说你妈妈在县城的最好的地段买了套两百多平米的楼中楼，见过的人说装修得好极了。以后你回来再不会回我们这边了吧？”
　　黎娅男将信纸恨恨地揉掉，再撒碎，做完这一切，她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她没有再给雯雯回信，渐渐地断了与P县的联系。
　　高考的时候她填的是H大，其实她的班主任一直想说服她填北大。H大虽也是国际知名大学，但于一般人的心目中北大的份量还是更重些。而黎娅男坚持填了H大。这是她在高考前夕见到学校的宣传栏上历年高考优异者的走向时决定的。除了H大与北大各有千秋以外，重要的理由是H大S市考上的人少。因为她发现，S市离P县的距离，并不能阻隔传言，高三的最后一学期，她隐隐约约已经觉察到同学中已有关于她母亲的传言。她不想再与那个女人有任何关联，她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车轮沙沙地发出轻响，黎娅男在回忆中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十天了，她没有好好地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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