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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恐怖的民俗恐怖
跟迪亚波罗看恐怖片
乌云蔽日,天色昏沉,八荒六合好像在混濛中挤作一团,毫无章法地往渺小的城镇中倾轧,正是夜黑风高好时机。迪亚波罗坐在我身边,两条腿闲适地交叠着,一头粉发懒得扎起,松散地垂在他的身前。真是罕见,今天迪亚波罗竟然没有穿上他一贯热爱的西装——以往即便是在家中办公,他也是要一丝不苟地穿得像是赴宴或开会一样——而是随意套了件宽松的针织毛衣,领口是最松的。尤其迪亚波罗平时在家里坐姿非常随意,都能让人轻易窥见他的锁骨,乃至垂在锁骨上的几缕发梢微卷的发丝。不能不说实在养眼。
我走了过去,坐在他身侧,柔软的沙发随即往下陷了一大块。迪亚波罗撩起眼皮看我,默不作声地抬起只手,我赶紧靠进他怀中,他将手放下,搭在我腰后。
“能找到资源吗?”我小小声地问他。
“嗯。”
迪亚波罗居住的别墅挺宽敞华丽的,可惜的就是少了自由和娱乐,就像一个空有美丽外表的囚笼一般。我从不能出去,而他在这里的日常就是醒则办公,偶尔换个多比欧人格出来去外面买点生活物资,自从知道我厨艺还不错之后,就连做饭此类的家务都是我来代劳,屋内我操持,门外多比欧负责,他也是打得好算盘,只需要安心地所在书房那一亩三分地里聚精会神地工作就好。不过后来在我的强烈谴责下,洗碗和晾衣服这两项任务还是归到他的头上,虽然一般都是绯红之王代劳。
扪心自问,呆在别墅里的日子真的挺无聊的,书房里架子上摆的书多数是意大利的时局分析还有各类军事经济相关的报纸刊物,当然还有一些哲学类的书籍——都是我不感兴趣的。我只能在多比欧每次出门时拜托他给我带点小说解解闷,有中文的最好。不过意大利街头书店卖的书籍,便是英语的都寥寥无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中文小说。
无聊的日子直到半年前迪亚波罗给我搞来个电影放映机才暂得缓解,至少除了撑下巴看迪亚波罗工作时专心致志的姿态以外,我还能看点感兴趣的影片剧集来消磨时光。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只咸鱼躺着,不用上班不用担心吃穿,自己空娱乐为最爽。没想到这一天到了,我反而就觉得这种日子无聊至极,觉得生活没有目标。人啊,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还得亏迪亚波罗平时面对我时脾气还算过得去,为何有此一说呢?我偶尔也会凑到他书桌旁边看他与手底的干部们交接工作,也算是经常看到他用着温和尊重的语气打下一行行文字,实则屏幕外整个人表情阴沉,嘴边还偶尔溢出几声骂骂咧咧。
至少他对自己的女人还不错,不会把脾气发在我身上。就是偶尔实在心情烦躁至极时,语气会暗含讥讽,但这倒也不算什么,在我顶撞回去的时候他就彻底闭上嘴,自顾自地走上一边开瓶威士忌,不再说话,等到晚上睡觉时默默地把我揽进怀里,白天的事就彻底过去了。
半年多以前我就在跟他一块儿网上冲浪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中式民俗恐怖片的先行预告。这半年里跟他一起,多多少少我们也看了不下十部恐怖片,指有鬼的那种,要是没鬼的加起来就不下三十部了。可欧美国家的恐怖片看起来对我而言多少还是有点不对味,我喜欢的还更多是东南亚地区的民俗恐怖,那种秘而不宣、四处静寂、无恐怖胜万般恐怖的氛围。更何况是扎根在东亚国家的恐怖片,有着得天独厚的当地宗教与民间信仰混合的背景,对于我一个土生土长又远居国外的留学生而言,这便是家的呼唤与记忆深处的旧时记忆相互融合碰撞出的缩影。就像所谓怪核、梦核。
好不容易等到预告上映的时间,我瞅着日历上被我用黑笔画的一个个叉,跟白纸黑字上最为显眼鲜艳的红色标注,电影上映时间的数字外被我画上了好几圈红色,上头还画了个五角星和绯红之王的小脑袋。迪亚波罗看到的时候还无语了好久,当时我正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留心他有没有什么发火的迹象。那双诡丽的瞳孔中映着我画得神似形不似的红王,上头迪亚波罗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就连他本人的呼吸都重了不少。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移过视线来看我,足足打量了两分钟之久,直至我战术性后仰他才叹了口气,把日历翻回到前面。
……只记得那天晚上,在我半梦半醒之间,迪亚波罗特地召出了红王把我摇醒,一睁眼时看见它放大的脸在我面前,四只圆滚滚的眼睛都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着实是把我吓得不轻。尖叫还没出口,在我身侧半支着身子的迪亚波罗压下身来,一手托到我脑后,长而柔顺的发撒了满床,跟我的黑发交织在一起。他的声音低哑至极,贴着我的耳边,慢条斯理又一字一顿:“好好看清楚我的绯红之王是什么样子的,我想我们应该还能有很长的时间。”
“您哪有必要这么较真,画画只不过是我的业余爱好…”我实在是困得要死,抬手推了推他。
“是吗?”他哼笑了一声。
迪亚波罗把我抱起来,从身后搂着我,而绯红之王跪坐在床,从我身前双手搭在我肩上。
第二天我缩在迪亚波罗书房的沙发上,一手揉着后腰,一手拿着画笔,画了好几页的绯红之王特写,直到迪亚波罗满意。
终于等到迪亚波罗调试好设备了,电影放映机传出了沙沙低响,窗帘老早就关上了,为了给今晚的恐怖片营造出足够沉浸进去的氛围,偌大的别墅内莫说是一楼的放映厅,便是房间外、楼上都没开一盏灯或蜡烛。我缩在迪亚波罗怀中,手指捏着他的袖口,怀里再抱上一个玩偶,电影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中式恐怖的电影,是铺天盖地的红、惹人发冷的绿、不详耀眼的白。是幽暗的青石砖小巷,是蜿蜒山路边破旧是泥质神像,是写满了整面墙的血色凌乱咒语,是地面的三个贡包、两根像永远燃不到尽头的红蜡烛、余烟缥缈的线香。若偶尔壁上笔锋似唐卡的画像遭毁,正中神佛的面上透着阴气,贯来慈悲微眯的双目流下血泪,随即我们所代入的主角身上开始出现血肉模糊的伤口、溃烂,鲜血留上满地——
恐怖感便骤如雪山崩塌一般,呼啸而起,又寒意瘆人。
中式恐怖的恐怖,不是抓人眼球的血腥,不是让人胃疼的恶心,而是大片留白和刻意营造的古朴神秘的氛围中,由观众自行想象补充出的晦涩可怖禁忌。
我紧紧咬着后槽牙,手中抱着的玩偶越来越高,几乎都要挡住我的视线。不得不说这部民俗恐怖电影的氛围感塑造得非常到位,尤其是伪纪录片的形式更增一层代入感,女主又频繁地与镜头互动,不断打破第四堵墙,激得我一身寒毛直立。
“希望屏幕前的你可以跟着我一起来念哦——”屏幕上放大的人脸憔悴,脸色青黑,她看着镜头自言自语的样子颇有些神经质,面对面对话的感觉尤为强烈。
我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努力地想让自己不去跟着女主一起念那句咒语,但心里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跟着她默读,额角隐约渗出几滴冷汗。
迪亚波罗突然开口喊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一向低沉,品不出有什么情绪,随即我眼前所见骤然变得一片漆黑,温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脸上,我不安地颤了颤眼睫,想扭头看他。
“既然害怕,为什么要看?”他问我。见我转过头来,迪亚波罗放下了手。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瑰丽的翠色碎瞳里倒映着大屏幕透出的红光,显得诡异暗沉,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没什么表情——被带入到电影中的人只有我。
“但不可否认,它的布景乃至氛围感都做得非常强不是么?这或许就是家的感觉,虽然有点‘另类’。”答完,我又小心翼翼地问他:“您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迪亚波罗沉沉地呼出口气,摇了摇头。他朝屏幕瞥去一眼,脸上依然没什么波澜,过了半晌见我还在仰头盯着他,他目光动了动,换了个话题:“你说这是你的‘家的感觉’,你小时候就是在这种故弄玄……不,”他抿了抿唇,默了两秒又道,“这种神异的环境里长大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目光骤时挟上几分压迫感,我只好快速把嘴角扯平,老老实实地满足他这偶然的‘好奇’:“半算不算吧,我家在大城市里,民俗的氛围不是很浓郁……这让我一度很苦恼。我猜您应该在我第一次缠着您说我想看这个的时候,您就应该知道我喜欢这些跟人文、民俗、信仰相关的东西了吧?”
迪亚波罗不置可否。
“我始终会觉得冰冷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会很没有人情味,也没有属于华夏本土的特色,所以我会对民俗的东西很向往……小到去市里的各处寺庙祠堂游览,大到让我爸爸带我去乡下朋友家过年。”说及此处我顿了顿,些微落寞的情绪涌至喉,迪亚波罗拍了拍我肩膀,“乡下的烟火气和华夏本土的气息、气氛都更浓郁,我最忘不了的就是一次年例游神,那么一长串的人啊,从村头排到村尾,满街充斥的都是蜡烛和檀香的味道,一尊尊塔骨软轿被当地人抬着上街游行。给我的感觉又恐怖又震撼。就像前面电影里的游神一样,可惜自从我长大出国之后,这些场景就再也没见过了。”
“……不小心扯远了。”我自顾自地笑了一下,“这些对您来说是不是很难理解?”
“很难想象。”他即答,“我能看出来你的表情和语气里是很真实的喜爱,所以我会尊重你的想法。但很抱歉我无法共情,你可以继续看了。”
我笑说没事,转回头继续望向大屏幕,先前让人不寒而栗的情节已经过去了,现在电影整体的恐怖感重新回落,开始转向白日下比较平淡的剧情。以至于我还能耸耸肩,再度打趣一句:“或许这就是文化差异吧?也许我这一回还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促进中西文化交流呢?”
他在我身后轻笑了一声。
故事又重新回到主线,屋外风声呜咽,荧幕里鬼气森森,好不骇人。
我摸起桌面的茶杯,浅浅嘬饮着,身旁迪亚波罗也不知道为什么,初始时状态看着还好,虽然没有明确表露出乏味的迹象,却至少还算表情正常,会随我一起观影,再在我害怕回头时投来安抚一眼。但现在随着剧情渐进大高潮,他的表情看上去却似乎愈渐沉重,阴阴沉沉的,一双绿眸晦涩无比,衬上那一头深色的粉发,都能进去融入到黑暗中,即兴扮演一个npc了。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是目不转睛,这样的状态,倒是让人有些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偶尔遇到棘手难题时,陷入深思时的他呢……
屏幕里女主深入到阴森晦暗的地道之中,在第一视角的摇晃镜头带领下,我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入其中,好似正被摆放在四周的布满灰尘的镜子和逼仄的航道压迫着。嘶哑的小调民乐适时幽幽响起,直让我也忍不住跟着害怕起来。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迪亚波罗的衣袖,怀里的玩偶被我高高抱起来,随时都能挡住视觉上的攻击污染。在前面一个多小时的剧情铺垫中,导演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放出一个信息:了解越多,便越不幸。看到鬼神模样的人,会遭到诅咒。难不成?!我猛地直起了腰,瞪大双目,从方进地道的镜子迷宫、符咒禁锢,到后面的指路小童、人发贡品,女主一路披荆斩棘,目的自然唯有一个。而现在,终于快要见到那位铺垫已久的鬼神正脸了——
时间在一瞬间仿佛发生了飞跃。当我回过神来时,屏幕上已经全然是另一个在阳光下的场景,白得刺眼。前一刻音响里传来的刺耳喘息声、杂乱无章的乐声明明已经被全数截断,消失在那段我无法察觉的时间中,却好像仍然停滞在我耳边,让人心里发慌。迪亚波罗不知道是何时站起了身,左手捏着一张断成两半的CD盒,烈火灼过后那股难闻的烧焦气味充斥在空气中。
“……不会真的有鬼吧?”我小声问了一句。但怎么想都觉得不至于啊。
“好一个‘文化交流’。”迪亚波罗并没有直接应答,而是意味不明地落下这一句,慢悠悠地回头看我。荧幕上的白光照到他身上,总会让人不合时宜地联想到携女妖头颅归返的珀尔修斯。
“难不成是替身攻击?”我迟疑了一会,又复问道。迪亚波罗总不可能会因为一些诸如担心我看到恐怖画面之类的滑稽原因开时删,但不过是看一部恐怖电影罢了,又怎么可能会有替身攻击的存在?
迪亚波罗并没有反驳我的问话,而是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放在屏幕上,此时整个演出已然结束了,黑底的画面上,缓缓映出一行白字:谨以此片纪念我的小天使。
呼吸猛然一滞,我下意识追问道:“里面拍的东西都是真的?包括咒语、和最后女主要去看的鬼神,不会真的能让人分摊咒力吧?”
“或许你可以将之理解为:通过让人同步默念咒语、或者看到鬼神正脸的方式,来让人遭受到替身攻击。是远距离操纵型替身。”他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信仰的力量跟替身攻击接轨,听上去好像也不足为奇。
按照迪亚波罗这种说法,电影已经结束,而他跟我都平稳地或站或坐在这里,他的位置又产生了偏移,离屏幕的位置这么近。不难想象,在那段被他删掉的时间里,两种替身力量相互博弈,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甚至我都敢大胆地想象,也许,我是指也许,作品的编剧、或者故事的原型在生活发生不幸之后偶然觉醒了替身?说不准替身能力就是分摊那一种诅咒对现实生活中他们的影响。但不管结局是或不是,光是一想就让人感到压抑。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而迪亚波罗则走到了放映机的位置,已经着手准备关掉机器,让今日的娱乐活动告一段落。我突然开口:“既然您已经把那个‘替身攻击’处理完了,那要不倒回去再看一遍?”
“嗯?”他鼻音微扬。
“少了一段画面其实还是有点影响观影体验的,而且我也很好奇……那个鬼神到底长什么样子。”
迪亚波罗突然抬起眼睑,懒懒地瞥了我一眼,嘴角骤然提起的弧度总有几分揶揄,像是在嘲笑我那种“又怕死又反动”的行径:“你要是真的看到了,怕是今天晚上就得哭哭啼啼地睡不着觉了。”
我迅速反驳:“我觉得应该不至于吧?”
“那你可以联想一下你自己画的绯红之王,将它投映进你脑子里,再模糊一下画面,说不准就真的是你想见的鬼神模样了。”他嘲笑。
……但是画绯红之王那件事情不是已经翻篇了吗?他又何必旧事重提?!
但是未及我追问,迪亚波罗就已经关掉了设备,大步离开,徒留我在慢慢暗下的放映室里困惑。
所以那段被迪亚波罗删掉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鬼神的长相又是什么样子?
也许只有他本人能给我解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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