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尽

　　堂下诸臣按官职品阶从高到低排列，站在最靠前的便是诚王蔡翊昇与靖王谢沅，诚王其后为东都首辅刘明周及一干内阁官员，另一边靖王身后则是燕定候与东都诸武将，同在西京时一样文武泾渭分明。

　　风清晏捏着自己袖口的手指泛着白，即便端坐明黄龙椅也依旧未松手。他侧目看了身旁礼官一眼，示意他进行下一步。

　　“贺——”礼官微微颔首，然后高声唱和道。

　　“恭贺皇上荣登大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齐声道。

　　“起——”礼官继续唱和道。

　　群臣淅淅索索起身站定，便都抬头看向高坐其上的年轻皇帝。按礼他们是不能抬头直视天颜的，然而众人心知肚明，这七皇子不过是蔡翊昇摆放在龙椅上的傀儡，这点细枝末节无人在意。

　　“封——”礼官唱和一字，躬身，双手朝皇帝递过一卷明黄诏书。

　　风清晏抬手接过，打开扫了一眼便点头交还礼官。那礼官双手接回，两步向前行至阶前，展开诏书开始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初登大宝，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时诚王文武兼全，器度端凝，姿识明敏，出力报效朝堂其绩日月可诏。特封摄政之职，辅理朝政。封中书令钟明秀任参政知事，封岳国辉为枢密院枢密使，封……”

　　风清晏静静坐在龙椅上垂眸看着堂下诸人，目光越过眼前微晃动的冕旒与谢北辰对了个正着。大约是他脸色太过不好，谢北辰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隐忧。风清晏舒展眉目朝他浅浅一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流连，直看得谢北辰招架不住，只得自己先移开目光。

　　谢沅微微侧目瞥了自己儿子一瞬，暗暗翻了个白眼。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眉来眼去，深怕别人看不出异样么！

　　得知蔡翊昇将风清晏当做七皇子搞这么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时，谢沅心中除了感慨蔡翊昇命不好也是真不知该作何想法了。找死找得这般精准，没救。

　　礼官足足念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这份封告名单念完，不过走个过场，堂下众臣早已知晓各自即将出任的官职。只封授的摄政王一事让人有些意外，蔡翊昇并未露过口风，但也在意料之中。

　　待礼官念至“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后，所有人再度跪拜高呼万岁，以谢隆恩。

　　不等皇帝叫起，蔡翊昇已拍拍衣袖站起身，其他官员有样学样跟着直接站了起来，全然不将新帝放在眼中。谢北辰微蹙了眉，眯眼朝蔡翊昇看去。

　　“平身。”风清晏淡淡道，这二字是只说给谢沅与谢北辰的。

　　风清晏缓缓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只觉顶上冕冠重得他抬不起头。他双手撑着自己的腰在龙椅前来回走了两趟，摇头晃脑的模样毫无天子威仪。先是跪了半日，后又坐了半日，他是真的腰酸背痛腿抽筋，忍无可忍地想活动活动了。

　　众臣惊异地看着这位新帝，似乎与先前他们以为的软弱可欺胆小怕事有些差距。

　　“皇上有何吩咐？”蔡翊昇不耐烦地问道。

　　风清晏没理他，依旧晃了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摸出另一卷明黄诏书，手一扬直接抛去谢沅手中。

　　“靖王谢沅接旨。”风清晏淡淡说了一句。

　　谢沅惊了一跳，慌忙抬手接住。他前半生接过的圣旨也算不得少了，这般抛过来的还是头一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旭光帝在位二十有二载，天下倾覆，离乱横生。成复二十年失北境十三州，成复二十二年李氏皇朝覆灭，片瓦不存。朕曾哀其德不配位，怒其自毁长城，而今实为明晦代序，盈亏有期。朕深知帝王者，宰物之通器；君道者，天下之至公。今有谢氏收归北十三州在先，手刃叛军姚氏在后，德行兼备，文武俱全，于帝位实至名归。为推圣与能，眇符前轨，即刻禅位于靖王。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风清晏缓缓将诏书所述道出，那声音清亮如春日的泉宛转悠扬，却在落针可闻的朝堂掀起惊涛骇浪。众臣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面露惊惧。

　　谢沅捧着圣旨陷入沉思，衡量着利弊。他虽猜到风清晏不会老老实实当这个傀儡，却只以为他会未雨绸缪徐徐图之，完全没料到登基当日他便来这么一出。

　　蔡翊昇面色铁青，右手紧握成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皇上怕是病糊涂了。来人！带皇上下去歇息。”

　　“蔡翊昇，你若想搞政令不出朝堂这一套，怕是得问问靖王答不答应。你可要想好了。”风清晏略歪着头，面带笑意看着他。

　　蔡翊昇气得倒仰，万没料到他有这个胆子，更万没想到他能在登基当日就禅位。这直拳打得他措手不及，脑中混乱根本想不出应对之法。他不明白为何是谢沅，若只为脱身直接禅位给他不是更妥当？

　　蔡翊昇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一人——傅东君。

　　杀西京姚存勋时傅东君曾借过谢沅的刀，他二人是有过接触的。这事他知道，但并未深想。只以为是短时间合作各取所需罢了，不料他竟肯把自家江山从李姓易做谢姓，这绝无可能只是合作过的关系。

　　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靖王，还不谢恩？”风清晏回到龙椅中坐着，屈膝抬起一脚踩在龙椅边沿，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得狡黠。

　　群臣无措，相互对视之后目光齐齐落在蔡翊昇与谢沅身上。

　　“臣接旨。叩谢隆恩。”谢沅见事态已一发不可收拾，索性陪风清晏将这场戏唱到底，他也好奇若真由他坐这皇位，身为摄政王的蔡翊昇要如何自处。

　　思及此，谢沅忍俊不禁，亏风清晏想得出这招。

　　谢北辰低头弯了眉眼，忍不住的轻笑挂在唇边。风清晏总是这样出人意料，他永远猜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想起他曾送给他的那句话：时时有选择，路路有回转。

　　这一路行来，风清晏能将所有的路都走出回转。于他而言似乎就没有走不通的路，也没有迈不过的坎儿。不管是何处境，他都能开一片天地，能斩一条通途。

　　“臣……遵旨。”蔡翊昇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他自然可以直接将新帝定做疯癫一概不认，可那圣旨已到了谢沅手中，已足够他拿去昭告天下将自身立为正统。他在东都认或不认，与谢沅在南都或西京称帝一点影响都无。蔡翊昇知道谢沅来之前在边境屯兵的事，所以本就没打算在这时与谢沅起正面冲突。

　　原打算扶个傀儡皇帝略作过渡，过些时日便叫他禅位，自己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名正言顺坐拥天下。辛苦大半年，却在顷刻间替他人做了嫁衣。

　　怎能叫他不恨！

　　“退朝！”不等那慌张无措的礼官开口，风清晏自己喊了一声，然后跳起来就往大殿外行去。

　　群臣面面相觑，犹豫着该不该恭送圣驾，见蔡翊昇只一味铁青着脸站着，便也都没下跪。风清晏自然不在意他们跪不跪，他赶时间得很。

　　谢沅一时有些同情蔡翊昇了，找谁假冒七皇子不好，偏偏找了从不按牌理出牌的风清晏。

　　今日过后，蔡翊昇与天下正统再无瓜葛。

　　崔霆钰卸了他面子，风清晏拆了他里子，这师徒二人将蔡翊昇整得苦不堪言。

　　蔡翊昇棋差一招满盘皆输，眼下一点便宜没沾着不说还将天下正统拱手他人。即便此刻他下令将风清晏直接砍了谢沅都不意外。东都毕竟还是他说了算，弄一出新皇病故并不难，只是于事无补只能泄愤罢了。

　　“找机会尽快把风清晏带走。”谢沅在谢北辰耳边说道。

　　谢北辰点点头，与他爹一起出了大殿。

　　一脚跨过半膝高的朱漆门槛，侧目便看见一队宫中禁卫急匆匆行来，身上似是还带了些伤。他们赶去蔡翊昇身前时连礼都未行便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下一刻便见蔡翊昇变了脸色，原本就铁青的脸此时再无压抑地浮现狠厉杀意。

　　蔡翊昇紧抿着唇未开口，只紧绷着脸色快速往大殿外行去。

　　“你带圣旨尽快离开，不要在东都多留。这几名近卫你带走，蔡翊昇很可能派人抢夺圣旨。”谢北辰低声说道，“到边境后告诉梁岑暂不退兵，再守三十日。不要回西京，太费时。你直接在南都备登基大典，尽快将禅位圣旨坐实。”

　　“嗯，你自己当心。”这些计划亦与他不谋而合，谢沅便不多问他自己打算。他这儿子主意大得能顶破天，他犯不着替他操闲心。

　　谢北辰略点头，转身朝着东宫的方向行去。

　　若他猜得不错，风清晏当是早已安排好后路才上演这出禅位戏码。谢北辰只担心这后路中可有他自己的一条。

　　风清晏一路快步疾行，身后跟着的太监扈从抬着轿撵跑得快断气，不停地喊着：“皇上慢些。”

　　“我不是皇上了。”

　　风清晏脚下不停，抬手将头顶冕冠摘了便向身后抛去，吓得身后随从手忙脚乱去接。

　　“哎，这……七皇子！您慢些，奴婢跟不上了！”太监年纪不大，但略胖，双手捧着冕冠一路小碎步踏着跟上前。

　　“跟不上就别跟了呗，去歇着。”风清晏说着便将身上明黄龙袍也扒了，露出里面天青色劲装。将龙袍甩给那太监，风清晏使出轻功飞身掠了出去，一脚踏上宫苑红墙边的垂柳枝丫，转眼彻底消失不见。

　　这下太监和随从们傻了眼。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装就没意思了。

　　此时的蔡翊昇定然已知晓一切，再不跑路他小命难保。

　　——若一切顺利，聿成、元思与傅东君此时应该已出宫了。

　　因今日行登基大殿，东宫附近防卫将削弱一半，大部分护卫会调去正殿与祭坛之间值守。聿成与元思趁机将东宫内的护卫全部解决，乔装成宫中禁军并执其腰牌，他们三人至少能安全走到宫苑的南三门。

　　之后的南二门与南一门便只能硬闯。以聿成与元思的身手过一道门问题不大，但定然会惊动禁军统领。禁军十有八九会调集人手在南一门围堵，只要动作够快就能在禁军大队人马赶来前冲出南一门。只要冲出这道门，他三人就算逃脱成功了。

　　从行动开始到傅东君抵达南一门大约需要三刻钟，禁军统领传消息给蔡翊昇大约需要两柱香时间。这加起来的半个时辰内，风清晏无论如何都得散朝。在蔡翊昇不确定傅东君是否顺利逃走时，大概率会追击傅东君，此时便是风清晏逃脱的机会。

　　风清晏在赌蔡翊昇功败垂成时会不会判断失误，若蔡翊昇依旧冷静，选择放弃傅东君而捉拿他，那就只能认倒霉。

　　世上并没有稳赢的局，尤其对弈者旗鼓相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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