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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
裴度眼角眉梢尽是焦急,即便是因尴尬而不得不停在月亮门下,脚下也仍在止不住地原地踱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继续向院内冲来。
慕澈予见状不禁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撤进葡萄叶果的阴影中,这样一来便把顾珏一个人留在了前面。
而顾珏则难得地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之中。按原计划他的确应该在七月初七这天陪阿玉过完整个生辰的,如此才更方便他行事,可是……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慕澈予,自己一身狼狈,她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况且她之前为了取血还弄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就这样将她留下,他实在是不放心。
“九郎……”裴度满面焦急之下隐隐透出一抹哀求,“快些随我去吧,阿玉久等你不来,已经急得喘疾复发了!”
顾珏眼角一跳,裴瑾瑜的喘疾已经犯了?
他忖度一番,便怀着愧色看向慕澈予:“抱歉,我先前与人有约,不能推脱。你留在这里好生休息,我很快便回来。”
慕澈予一头雾水,她觉得顾珏完全没有必要向自己交代这些,有约的话去赴约便好,跟自己道什么歉?但顾珏看着自己,那陌生的郎君也随着顾珏一同看向自己,不知道藏身何处的那位高手沈先生应该也在看着自己……她连忙点头,应道:“好。”
顾珏匆匆换了身干净袍衫,与裴度相伴而去。既然是登门做客,便不能就近从平乐巷的角门进柳府,而是要绕一个大圈从知春巷的正门进去。走到差不多脱离沈象视线的时候,顾珏低声问裴度:“商队那边顺利吗?译语人的进度如何了?”
裴度恨不得飞回阿玉身边,顾珏这问题问得他不耐烦起来,含含糊糊应付了句:“尚可吧。”而后开始自顾自地抱怨:“你不是允诺过一定能赶在今日之前理完这事的吗?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天往你这里跑了多少趟,回回都找不见你,你难道是才脱身吗?你是知道阿玉的脾气的,我都快被她磨掉一层皮了!幸亏今日请来的一位女冠极擅长讲故事,能哄一哄阿玉。”说着,他瞅了一眼顾珏,忽然由心底涌上一股钦佩:“不过,那位怎么肯跟你一起待在院子里用饭?你都已经同她这么熟了?”
顾珏不愿与他谈这个,一句话带过:“与她交好有利无害。译语人那边你须得再上心一些,若是有什么难处,我们一定要尽快解决。”
“知道了,知道了,”裴度答应着,一面又催他,“我们再走快些吧。”
差不多在顾珏与裴度将要抵达知春巷的时候,慕澈予终于吃完了面前这碗汤饼。她停箸四顾,这处旧宅看起来有些陌生,其实也并不陌生。
“沈先生?”她开口相询,“沈先生还在吗?”
沈象依旧不语,故技重施回了个“在”字。
慕澈予颔首,她继续言明自己的要求:“我要去一趟江北街的许家食店,沈先生不必跟着我,我自会避开伏龙寨与官府。”
沈象思索片刻,回她一个“是”字。他有些事情要亲口问一问顾珏,现在城内没有匪徒,官府之人也不足为惧,可以暂且不盯着她。
商议间,顾珏与裴度已经步入柳府。偌大的柳府内处处装点着花灯,这都是为了裴瑾瑜的生辰准备的。江都匠人本就手巧,府上养了几个专司做花灯的匠人,这些年来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他们也没旁的事情可做,便一心钻研如何做花灯,钻研了这么多年,使得这府中随便一个花灯都比宫中的要精巧百倍。裴瑾瑜即便是不能出门,却也能享受到比常人富贵得多的快乐,虽然于裴瑾瑜本人而言这种富贵的快乐她早已享受得腻烦透顶。
“哎呀,怎么又是那个娑罗树神!”裴瑾瑜嘟着嘴抱怨,“我不要看这出戏,换一个新的来!”
一旁便有婢子高声斥道:“听见没有,我们娘子要听新鲜的戏,你们拿这陈词滥调敷衍谁呐!”
“小娘子息怒,”由高台上下来一位女冠,柔声安抚裴瑾瑜,“若蒙不弃,不如我继续讲故事给小娘子解闷儿?”
“只讲故事太没意思了,”裴瑾瑜回想一番,只觉从午后听到傍晚,这听故事简直听得她耳朵生茧,好不容易才提起兴致来想看一出戏,却没想到这出戏她上个月已经看过,真是生生败坏了她难得的好心情,“你们在这儿现排一出新戏不就得了?”
那女冠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但语气仍旧不慌不忙:“小娘子有所不知,这排戏一事琐事繁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得的。不如这样,我去岁七夕时从一胡商手中买得一只鹦鹉,养了一年,已经教会它习得人语,不如用它来为小娘子解闷儿可好?”
“会说人话的鹦鹉?”裴瑾瑜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快将它带上来给我瞧瞧。”她紧紧盯着那女冠行礼告退,眼风一扫,忽见抄手游廊上远远走来两个人。
“表兄!”她十分欢喜地笑了起来,瞬间便把那只稀罕的鹦鹉忘到九霄云外。她将身前凭几随意一推,站起身来朝着抄手游廊这边跑来,连鞋子都想不起趿上。她身上穿的是有市无价的越地缭绫,如轻雾一般将她笼罩其中,裙上花纹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异彩隐映,她这样跑过来,便如一只镶金错银的蝴蝶蹁跹而来,蝶翼上尽是斑驳星光。
柳府内碧瓦朱甍,雕栏玉砌,廊上铺着的汉白玉清凉消暑,若赤脚行于其上当是一种解热良法。但裴瑾瑜先天不足,自幼便饱受喘疾之苦,禁不住着凉,更禁不住这样赤脚行走,于是仆婢们阻拦不得她,只得乱哄哄地跟在她身后一起朝着抄手游廊这边跑来,有的为她提着金缕鞋,有的为她捧着绯罗帔巾,有的趁乱绊人,还有的伸手要抢别人手上的东西……裴度见此勃然大怒,忍不住大喝一声:“都给我停下!像什么样子!”
裴瑾瑜一下子便停了下来,唯有双环望仙髻上急曳的碧玉步摇尚在玎玲玎玲响个不停。她身后靠前的那些仆婢也急急停住脚步,靠后的那些踩着脚硬生生停刹在前排人背后,尽皆噤声,不敢造次。
“阿兄……”裴瑾瑜泫然欲泣,“你吼我,你是不是嫌我烦了,不想疼我了……呜呜呜……阿玉知道自己打小儿就是个大麻烦,烦得阿耶阿娘把我扔在这里,如今阿兄也不想管阿玉了……呜呜呜……阿玉还治什么病,养什么身子,干脆就此了结性命,大家就都能解脱了……”
裴度被她哭得头疼欲裂,他无奈地与顾珏对视一眼,顾珏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帮他这个忙倒也无妨。
他和声道:“子越,我看阿玉身边这一群伺候的人是一个都不能留了。”
裴瑾瑜闻言哭声一轻,从袖后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裴度也转向他,配合着问他一句:“九郎缘何这样说?”
顾珏道:“家中主子旧疾复发,竟然一个敢于劝谏的都没有,这般心中无主的奴婢们要来何用?”
经他一提醒,裴度顿时想起来方才阿玉不是憋闷得快要喘不上来气了吗,怎么现在一点发病的迹象都没有了?
裴瑾瑜轻轻皱起鼻子哼了一声,乌溜溜的眼中透出几分狡黠:“阿兄别气,阿玉刚刚是骗你的,不过若不是这样,表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你请来呢!”她又对顾珏道:“表兄,怎么你一来就帮着阿兄欺负我?阿玉盼你盼了一整年了,你就不心疼心疼阿玉吗,偏要给阿玉一个下马威?”
顾珏笑着作了一揖:“是表兄错了,给阿玉赔不是,阿玉也消消气?”
裴瑾瑜的头扬得更高了些,她伸出手,问道:“我的生辰礼呢?”
顾珏道:“不急,我们回到席间坐下来,再看你的生辰礼。”
裴瑾瑜笑道:“好!”任由身旁的婢子们服侍着自己着袜穿鞋,顺手一拂肩上帔巾,便由仆婢们簇拥着回到了席间,在榻上坐了下来。“喏,”她靠在凭几上将头轻轻一偏,“我坐下来了,生辰礼呢?”
顾珏也被引入席间,他将一方漆盒交给侍立一旁的婢子,那婢子双手捧着漆盒,将之转呈给裴瑾瑜。
“噫!”裴瑾瑜随手扔掉漆盒,爱不释手地捧起盒中之物,“好精致的瓶子!是表兄亲手刻的吗?”见顾珏颔首,她更加开心,她一寸一寸地抚摸瓶子上栩栩如生的出水初荷,荷尖上立着一只展翅粉蝶,仿佛下一刻便可凌飞于天地之间,飘飘然似一快活神仙。
“喜欢吗?”裴度问她。
“喜欢!”裴瑾瑜双手捧瓶在榻上站了起来,她兴奋地转了一圈,两圈,三圈,又突发奇想,“我要去荷塘摘一枝初生的小荷来!这样才能配得上表兄亲手做成的这只瓶子!”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裴度忙不迭地制止她,“且不说现在天色已晚,便是白日里你也不能去荷塘里受凉。若是因此而复犯喘疾,难受的可是你自己!”
顾珏也劝道:“遣一奴婢去采荷便好,阿玉不要任性。”
“好吧,”裴瑾瑜被当头浇熄了兴致,语气不快,“我就是那纸糊的小人儿,一沾水就死。”
裴度忙到:“这是什么话,什么死不死的,快忘掉!”又呵斥裴瑾瑜身旁婢子:“一个个的都是聋子吗?小娘子说了要荷花,还不赶紧采来!”
几名侍婢慌忙往后院荷塘跑去,顾珏摇了摇头,打起圆场:“刚刚进来时听到有人提到可说人语的鹦鹉?那鹦鹉呢?”
适才说话的那位女冠便提着一只雕花鸟笼走上前来。鸟笼里果然有一只鹦鹉,那鹦鹉蹲坐在笼中横木上,通体尽是灰色,唯有尾羽上一点鲜红。
裴瑾瑜有些嫌弃地抬袖虚掩唇鼻:“怎么灰扑扑的?”
那女冠微微笑道:“这鸟儿虽然其貌不扬,但极擅人语,刚刚小娘子听腻的那出戏它也会唱。不知小娘子有没有兴趣听它唱一唱刚才那出戏?”
裴瑾瑜被这女冠所言挑起了一些兴致,但仍心气不平,不想说话。顾珏看在眼里,替她应道:“那就烦劳真人,让这鸟儿为我们唱一出戏吧。”
那女冠闻言看了一眼顾珏,笑着应是,便回到高台上将鸟笼递给一个小女冠端着,自己则重新席地而坐,执一阮咸与其他女冠一同奏起乐来。
随着乐声奏起,那只灰鹦鹉竟然真的口出人言,和着乐声高高低低地唱了起来。这出戏唱的是一位名为“娑罗”的神女为恋人私下凡间,却感于人间疾苦,最终牺牲自己化为神树守护这人世间芸芸众生的故事。这则故事顾珏早已在不同的地方听过多次,这回再听,也不知是不是刚从娑罗幻境中脱身而出的缘故,他竟觉得自己宛如身历其境,真的亲眼见到这位娑罗神女舍身成道的景象。
裴瑾瑜见顾珏认真听着,便也安安分分地听那鹦鹉吟唱,居然将这一出听过的戏又听完一遍。期间那几名前去采荷的婢子归来,她们不敢打搅裴瑾瑜,只得忍着脚下湿鞋,捧着嗒嗒滴水的荷花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一出戏唱罢,那灰鹦鹉扑扇两下翅膀,高呼一声“天官赐福”,便将脑袋藏于翅下沉沉睡去。
在场之人纷纷一震,仿佛是一场大梦被这一声“天官赐福”唤醒一般。裴度不由叹道:“真乃奇物也!真人,这鹦鹉多少金可卖?”
那女冠立起身来,笑着摇头:“郎君莫怪,这只鹦鹉是我仙宜女冠观的福星,多少金也不卖。”
裴度道:“真人,我是诚心想买的,你不妨出个价。”
顾珏道:“子越,君子不夺人之好,真人既然说了不卖,那便罢了。阿玉要的荷花已经采回来了,不如我们赏一赏荷花?”
那几名捧荷的婢子感激地看了顾珏一眼,赶忙上前来将荷花献到裴瑾瑜面前。裴瑾瑜看着看着,眼中尚存的那抹笑意就渐渐散去:“怎么都是这种盛开的?表兄这瓶子雕的是初生荷花!用盛开的荷花配初荷的瓶子,你们的脑子怎么长的!”
裴度当下便命人将这几名婢子拖了下去,可裴瑾瑜仍未解气,她趿上金缕鞋便要亲自去荷塘摘初荷。裴度愁眉苦脸地拖住她,好说歹说才没让她大晚上的去荷塘边吹风,不过也没能让她打消亲自去采荷的念头,只是把这采荷的时间往后挪了挪,挪到了明日午后。
折腾了整整一天,裴瑾瑜累得开始打呵欠,但她不让顾珏离开柳府,要顾珏明日陪她用早点,用完早点再陪她听戏,听完戏再陪她采荷,总之要陪够她一整天的时间才算是补上这个生辰,否则就是他言而无信。见顾珏颔首应了,她才安心去歇息。
顾珏本想在裴瑾瑜歇息之后回旧宅看看慕澈予,却不想看到沈象在不远处示意自己过去。他四下看看,周围仅剩一些收拾桌案的仆役,便跟着沈象来到一个无人之处。
“象伯怎么没有陪在莫小娘子身边?”顾珏不待沈象开口便急急问道。
“莫小娘子?”沈象浓眉一压,“不是巫谢后人慕小娘子吗?”
顾珏闻言一顿,他眸光微闪:“母亲告诉您了?”
“没有。”沈象扯了扯嘴角,“进江都以后我与夫人之间再无通信,郎君可以安心了,你的所作所为我一个字儿都没向夫人禀报过。”
“象伯您……”顾珏心念急转,他忽然间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您受伤了?”
沈象道:“我在夫人身边待了近十年,关于娑罗神树的事情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当日虽然不懂你为何要我带着伏龙寨的人在潘家灵堂前演那样的一场戏,但娑罗幻境一开,我便知道她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巫谢后人了。”
沈象长叹一口气,语气中更添几分萧索:“慕小娘子去了许家食店,她要求自行前往,我便暂且不再随行。那四个伏龙寨的人我也已经解决完了,尸身扔去了乱葬岗上,处理得很干净,你可以不必担心。”
顾珏讶然:“象伯竟然真的杀了伏龙寨的人?”
“别在这儿给我装痴卖傻,”沈象嘲讽他,“你早就料到宋植会对我动手了吧!”
顾珏也学着他方才那样长叹一口气,但语气中半分萧索也无,他眼中带笑,不答反问:“宋大当家真的对您动手了?”
沈象拄刀在地,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刀上。他出神地看向不远处的回廊下,那里还亮着一盏半人多高的转鹭灯,宴席已散,它却仍旧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他心中忽生万般怅惘,是啊,那是宋大当家,不是宋植。那人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宋植了。
他又想,那自己呢?做了十年沈象,当年的自己如今又在何方呢?
顾珏微微倾过身来,陪着他一起观赏那盏转鹭灯。华灯荧荧,映得他们二人所处之地愈发漆黑冷寂。
“象伯,”顾珏轻声说道,“若您心中苦闷难以排遣,不妨与我倾吐一二,我定会守口如瓶。”
沈象带着一抹讽笑睨了顾珏一眼,他又沉默地看了那灯片刻,居然真的继续开了口。他问了他一句:“外面的长明灯若是灭了,是不是对你们在里面的行动有所影响?”
顾珏神色一凛,沉声回道:“确实有影响。那长明灯难道是宋植派人灭的?”
沈象点头:“将你们送入娑罗幻境后,我便一直在灵堂内守着那盏长明灯,起初那四人还算安分,与我一同守灯,但后来他们竟趁官兵前来探查灵堂之时暗算于我,我既要应付官兵,又要躲避暗算,只能将人都引到外面去一一解决,免得打扰到你们。我走前将长明灯藏在灵床下,赶回来时却发现长明灯被人从灵床下取出,安置在其中一口棺材顶上,虽然灯火仍在燃烧,但灯火上的烟雾已散,而灵床下有一滩灯油,分明是有人曾踢翻了那盏长明灯。却不知道是谁将长明灯重新燃起,又奉到了亡者棺前。”
顾珏道:“若按象伯如此描述,您其实并不知道长明灯是否曾经被灭,也不知道灭灯者是否是伏龙寨之人?”
沈象苦笑:“我的确未曾亲眼看见。”
顾珏颔首:“虽然只是推测,但也是基于细查之下的推测,我信您。”
沈象不再看灯,而是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顾珏,他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如果把伏龙寨交到你手里,你会留宋植一命吗?”
顾珏与他相对而视,轻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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