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可依

　　五年后。

　　美国旧金山唐人街。

　　这里到处可见华人眼里最熟悉的古典建筑，百货店，书店、学校、报社、华人社团，还有中国式的庙宇、祠堂……红色的灯笼高高挂，到了夜晚张灯结彩，有种置身于盛世长安的感觉。
　　沿着一条繁华街道向左走，在往里面的小巷直走，会看到小巷尽头有一所只有一层楼高的诊所，此时屋内亮着金黄的灯光。
　　劳伦斯看着灯光，心里涌入一丝暖意，真好，每次回家都有人等他，给他留灯。
　　他刚刚参加完朋友的派对，身上带着一点酒气，他不敢和朋友放开来喝，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太久。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看到女孩缩成娇小的一团睡在沙发里，一张素净的小脸露出来，面容恬静，一头乌黑长发铺在上面，陷在柔软的枕头里。
　　只是，入秋了，她身上没有盖任何被子。
　　怕她着凉，劳伦斯蹲下身子爱惜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没有任何体温异常后，伸手把她抱起来，抱回房间的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女孩全程都没有醒来，似乎已经习惯他抱她回房睡了，她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入睡。
　　劳伦斯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给她打开床旁边那盏暖光昏黄的灯，然后轻手轻脚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女孩来他家已经有五年了。

　　他想起那年冬天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当时女孩小心翼翼来到他的诊所，没有简历，没有正装，一身朴素，用着蹩脚的英语问他是否需要招人，那双鹿一样的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由于不会很多中医药的名词，笨手笨脚用肢体语言向他展示她会针灸，拔火罐，刮痧，会辨认中草药。
　　看着她滑稽的动作，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睛笑了一下，对她说：“其实我会听中文的，你可以讲中文。”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怕刚刚词不达意，然后继续用一遍中文告诉他自己擅长什么。
　　女孩小心翼翼的态度，渴望的眼神告诉他她很需要这份工作。
　　只是他很遗憾，她看起来太瘦弱了，还有语言方面的缺点，怕是担任不了他的工作。
　　他是唐人街土生土长的华裔，长相也是华人特有的长相，祖辈们从清朝末年时期就移民过来这边了，他们精通中国医术，从小耳濡目染，受他们影响，他也喜欢中医。
　　他的爷爷是传统的中国人，教育后辈们不能忘本，平常交流要用自己的母语交流，受爷爷的影响，他的中文确实不错。
　　只是这里到底是美国，他十八岁也要离开自己的家庭出来自力更生。
　　于是在家人的支持下，他开了这家小诊所。
　　他的诊所生意不算好，就负责帮附近的居民看一些小病小痛，但收益还算不错，所以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过来，不需要招人。
　　只有夏天比较炎热的时候，顾客喜欢过来拔火罐，人流量才相对比较多一点。但他比较需要灵活变通的人，她看起来太瘦弱，语言关都不能通过，连基本的药理都无法跟病人沟通，劳伦斯无法聘用她。
　　女孩那一瞬间很失望，她看起来很着急，像是除了这里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她的语气近乎哀求，“先生，您要不再考虑一下？我工资要求可以再低点也没关系的。”
　　“不，我真的不需要，谢谢。”
　　女孩像丧了气的皮球，不过最后还是礼貌跟他道谢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了。

　　时隔一周后，劳伦斯一大早正常打开门就诊。
　　打开门时却吓了一跳，他家门口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心惊胆跳，定睛细看，这人似乎就是之前来应聘的中国女生。
　　此时，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嘴角还有一处肿起来，外套里的衣领处有一处撕裂，露出颈部白皙的皮肤，样子十分狼狈。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劳伦斯心里有点震惊。
　　他走过去探了一下她的气息，发现还有呼吸，于是把她抱进屋里，尝试把她救醒。
　　替她擦去脸上的污垢，除了脸上的伤口，其他地方似乎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于是他给她打上葡萄糖点滴。
　　望着床上不省人事的人，劳伦斯陷入沉思，才隔一周，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突然有点内疚，要是之前自己招了她，她就不会招此厄运了吧？
　　幸亏她没事了，要是丢了性命，医者仁心，他真的会很内疚。
　　劳伦斯当时想，等她醒过来就让她在这里干活吧，她的专业知识挺好的，至于语言能力再慢慢培养吧，她还年轻学习能力强，而且多她一个人，诊所还是能养活的。

　　然而。

　　好不容易等她醒来后，劳伦斯十分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因为她已经意识不正常了，他发现自己把一个疯子领回了家！
　　只要他一靠近她，她就开始疯狂大叫，摔东西，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神变得非常狠戾，随时拿起手上的东西砸他，一会尖叫，一会抱着头痛哭。
　　一天下来，她不疯，劳伦斯感觉自己都被她整疯了。
　　到底是谁把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逼成这样的？
　　迫于无奈，劳伦斯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才安定下来。

　　但第二天醒来，她又开始发疯了，虽然没有前一天疯狂，但是每次他靠近就开始尖叫，或者扔东西，他只好把她锁在房间里，一开始她会像个困兽那样尖叫，后面就安静了。
　　忙完后，劳伦斯怕她出什么事，打开门确认她的情况。
　　看见她躲在一个小角落里，双手抱膝，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自我保护隔绝外界的状态，眼神呆滞看着墙，嘴里似乎在哼着一首歌……
　　劳伦斯认真听了一下，歌词好像是“冷风吹……冷风吹……你在思念谁……”
　　她的声音沙哑，哀伤，劳伦斯在那一瞬间起了恻隐之心，叹息一声，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找出欺负她的坏人打一顿。
　　第三天，他做了早餐给她送进去，她情绪依旧很激动，见到他依旧尖叫，给她的食物依旧没吃……
　　最后他只能再次给她打镇静剂，然后输入生理盐水维持生命，她已经三天不吃东西了，可能随时会饿死在他家……
　　第四天，他收到邻居的举报，说他在家暴妻子，闹得社区的人上门调查。
　　经过他的解释，社区的人最后决定把她送去精神院，他不能把她留在家里，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法律关系，而且她身份不明。

　　就这样，女孩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劳伦斯很同情她的遭遇，也不知道把这样的她送去精神病院好不好，而且她无亲无故的……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不是吗？

　　这段小小的插曲没有扰乱他平静的生活，大家终究要回到自己的轨道生活，逐渐他就把女孩忘记了。

　　直到三个月后，诊所来了一个披着乌黑长发的中国留学生过来看病，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精神失常的女生，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毕竟是他把她送进精神病的，人是死是活他还是要关心一下……

　　于是在一个闲暇的周末，他决定驾车去精神病院看她，确认她的近况。

　　她所在的那家医院地处在偏远的郊区，距离有点远，但是风景很好，有一大片许多郁郁葱葱的森林，不远处还能看到天蓝色的海。
　　时值正春，医院门口百花开放，这里很适合病人休养。
　　劳伦斯找到照顾她的护士了解情况。
　　护士告诉他，她得了失心疯，已经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了，只会对伤害过自己的事做出应激行为，尖叫或者吵闹，这是她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行为。
　　她对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是没有任何意识的，全凭本能去反抗。
　　不过她最近一个月的情绪平稳很多了，面对陌生人也没有那么害怕了，有时还会微笑，她经常一个人呆呆望着医院前面的那片树林。
　　劳伦斯问她在哪个病房，他能否去看望她？
　　护士说她刚刚已经被其他护士带到树林里散心了，他可以去那边找她。
　　循着护士的指点，劳伦斯找到了女孩所在的地方。

　　后院的小山坡上种着许多参天大树，郁郁葱葱，高耸入云，空气清新。
　　他远远看到那道消瘦的身影穿着白色的病服站在树林间，她的护士在不远处看着她。

　　劳伦斯跟上去，看到她在两棵看起来很粗壮，根叶密密麻麻的大树旁边停下来。
　　只见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沧桑的树皮，把头靠在树干上，然后伸出双手拥抱那棵树。
　　过了一会儿，她的眼角涌出泪水流到她脸颊，她没有伸手去抹眼泪，只是静静地靠着大树……
　　她的护士告诉劳伦斯，这两根树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女孩前一个月脾气很暴躁，直到她们把她带到这里，她当时看到这两棵大树一下子就呆住了，走过去拥抱它们，然后开始变得非常安静……
　　之后每次她情绪不好时，护士不再向她注射镇静剂，而是把她推到这里，让她自己平复心情。

　　再后来，她们听到她唤两棵树为爸爸妈妈，在树下她有时候会哭，有时候会笑，也有时候会唱歌……

　　护士告诉他，是这两棵树治愈了她，现在她很少会闹了，已经是这个精神病院里最乖的病人了。

　　劳伦斯安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

　　两棵千年老树，一个孤零的女孩。

　　紧抱大树的双手，还有那双含泪的眼睛。

　　她居然唤大树为爸爸妈妈……

　　微风吹过，劳伦斯忽生出一种苍凉感，天地间，人如蝼蚁般渺小，每个人遭遇不同。

　　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一瞬间，他内心产生一种想守护她的冲动，保护她，愿她不再遭受任何的伤害。

　　在那半年的治疗时间里，劳伦斯每到周末都会过来看她。

　　女孩基本很少发病了，她经常一个人安安静静做她的事，沉浸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有时候会去看树，有时候会画画，她画的花草很漂亮，栩栩如生。
　　有时候她也会画人，她画了一个男生的脸。只是每次都没画完，画着画着就对着画像哭了……

　　医院告诉他，如果她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其实是可以出院的了，但是出院后一定要看护好她。

　　于是劳伦斯再次向社区发起申请，说自己很喜欢这个女孩，想娶她当妻子，希望能把她带回来照顾。
　　由于他是医生的职业身份，他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这为他的申请做出了很大的保障。
　　在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服下，社区人员通过观察女孩的状况，确认她表现良好后，同意他带她回去照顾了。
　　至于想娶她这个理由，当时只是个借口，但是，劳伦斯后来没想到自己真的陷进去了。
　　就这样，在之后的五年里，劳伦斯一直跟女孩生活在一起。
　　这五年里，女孩除了多愁善感这一点，其他时候很少发病，她偶尔发病时，劳伦斯会不辞劳苦驾车带她出去找那两棵大树。
　　几次过后，女孩似乎也懂得他的苦心，感受到他来回驾驶不容易，后来再也没有闹过情绪了。
　　她很少说话，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她知道会关心人。
　　她厨艺很好，会每天早早起床给他准备一份早餐。
　　在他太晚回家时会给他留灯。
　　在他喝醉时递上一杯蜂蜜水。
　　他习惯每天看天气预报，但天气预测明天天气不好时，临睡前她会在玄关处放一把伞。
　　做这些事情她从来不跟他说，一直默默做着，但他都看在眼里，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在正常时会如何关心别人。

　　如果前阵子劳伦斯还觉得她是一头暴怒的小狮子，分分钟想把她关到动物园里，但现在的她像个温顺的猫咪，让人开始……心生欢喜了。
　　甚至连来诊所看病的陌生人也很喜欢她，她虽然不喜欢说话，但会静静坐在一旁折一些好看的蜻蜓蝴蝶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帮那些大人们看好他们的孩子，让他们安心看病。
　　因为有了她，他诊所的顾客也越来越多。
　　虽然医生告诉他，她做这些很多时候都是不清醒的，不清楚自己是谁，只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去做一些事情。
　　但是劳伦斯还是经常会被她感动到。

　　她遭受过巨大的伤害，但她依然对这个世界心怀善意。

　　在第三年里，女孩有了她的名字。

　　劳伦斯隐约记得当初她来诊所面试时有说过她的名字，但当时他不想录用她，没有把她的名字记在心里，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
　　再加上之前她话少，总是他在说话，所以劳伦斯觉得没必要帮她起名。
　　但是随着她的病情慢慢好转，慢慢她会对他的照顾开始学会表示微笑或点头时，劳伦斯觉得她需要有一个名字了。

　　于是他把她唤作小C。

　　C是他的幸运字母，他学生时期靠这个字母蒙对很多选择题，不会做的题选C经常是对的，后来还中过几次彩票，虽然数额都不大。
　　取这个名字的初衷是，她把她最大的善意给了他，那他就把他最大的幸运给她。
　　祝愿她以后，幸运，平安，顺遂。

　　这是他们的缘分，在他28岁之前他遇到的都是快餐爱情，相互刺探一下或者寻求欲望的刺激就没有下文了。

　　劳伦斯现在无比感激他们相遇的那个早晨，他捡到了她，他没有因为她狼狈不堪而置之不理，所以他们才有后来的牵绊。

　　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他问小C是否愿意嫁给他？
　　当时小C一脸迷茫看着他。
　　然后他接着问，她是否愿意和他就像现在这样一起生活，她朝他笑了笑。
　　她笑了，劳伦斯不知道这笑容是说什么意思。
　　他就当她答应了，至少和他生活在一起她是愉悦的，不是吗？

　　劳伦斯对她依然不了解，偶尔她在梦里会呼喊着他不知道的名字，叫着什么Yu，什么Cheng的，还有那个经常出现在她画里出现的又是谁……

　　不管在他之前她遇到过什么人，但，那个人已经抛弃她了，不是吗？这四五年来都没有来找过她，不然怎么会让她遭受到那么多的伤害？她又怎会落到今天这样的神志不清的地步。

　　不管怎样。

　　以后，就由他来守护她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