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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京城的风暴,并未因皇帝的呵斥而平息,反而因三司会审的深入,变得更加诡谲莫测。首辅周廷儒与次辅陈循两派的角力已呈白热化,双方都在疯狂地寻找对方的破绽,并竭力拉拢、胁迫中间派官员站队。在这场非此即彼的漩涡中,像张翰与李肃(李玉可之父,大理寺少卿)这样身处关键部门、又非任何一方核心嫡系的官员,成了双方极力争取或意图摧毁的对象。
张翰掌户部钱粮,李肃掌刑名律法,任何一人的倒向或证词,都可能对漕运盐案乃至后续的朝局走向产生重大影响。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这日深夜,张翰府邸一处极其隐蔽的书房内,灯光被厚重的帘幕遮掩。张翰与亲家李肃对坐,两人面前没有茶水,只有两张分别来自不同势力、措辞迥异却意图相似的密信。
一封来自首辅周廷儒的心腹,信中先是对张翰这些年在户部的“辛劳”表示“体恤”,随即话锋一转,暗示漕运盐案牵涉甚广,恐有“宵小”借机攀诬忠良,希望张侍郎在审核相关钱粮账目时,能“明辨是非”,“稳住大局”,并隐约提及张翰之子张明义在江州的政绩“颇有可期”,前途“大有可为”。
另一封则来自次辅陈循的门人,语气更为直接。信中指责首辅一党把持漕运,贪墨成风,如今罪行败露,却欲挟持户部为其遮掩。信中“恳请”张侍郎秉持公心,提供户部掌握的、可能指向周党的关键账目证据,并保证“拨乱反正”之后,定然不会忘记张侍郎的“匡扶之功”,对于“某些可能涉及地方(暗指江州张明义可能被调查的风险)的不实指控”,亦可“一并澄清”。
两封信,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逼着张翰与李肃做出选择。选择任何一方,都意味着彻底得罪另一方,并将家族命运绑上一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战车。更重要的是,他们深知,无论哪一方,其核心目的未必真是肃清贪腐,更多是借此打击政敌。无论帮谁,都可能沦为党争的棋子,事成之后未必能得保全,事败则必是替罪羔羊。
然而,若不选……在如此激烈的斗争中,保持中立往往意味着被双方同时视为障碍,其结果可能更糟。
李肃捻着胡须,面色凝重如铁。他看向亲家,声音低沉:“周党势大根深,陈党锐气正盛,且似乎抓住了些实据。两虎相争,你我身处要害,已难独善其身。”
张翰闭目良久,缓缓睁开,眼中闪过决断之色:“周廷儒把持朝政多年,其党羽遍布漕运,此案根源确在于彼。且其为人,贪权护短,若助其掩盖,纵能一时安稳,然贪腐愈炽,国本动摇,你我亦将成为千古罪人。更遑论,为其遮掩,所需动作甚大,风险更高。”
他顿了顿,继续道:“陈循虽亦有党同伐异之嫌,但其此番至少站在‘彻查’的明面。且……明义在江州,或有触及此案边缘之险(他们隐约知道张明义在关注漕弊),若周党不倒,恐其将来反攻倒算,明义首当其冲。”
李肃缓缓点头:“兄长所言,与弟暗合。周党不倒,贪腐难清,朝无宁日,后辈亦难有清明之天。然则,陈党亦不可全信。我等需行险棋。”
两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精明人物,深知不能将全部身家性命押在一方。他们商议出了一条极为危险的“投机”之路:
有限度、有条件地向陈循一方,提供部分指向周党外围成员、且证据相对确凿的户部账目疑点。这些证据不足以直接扳倒首辅,但足以打击其部分羽翼,增加陈党在斗争中的筹码,也表明了他们“倾向”。
通过极为隐秘的渠道,向周廷儒一方传递一个信息:他们并未掌握核心致命证据,且对陈党亦怀有戒心,此举是为“自保”和“避免局势彻底失控”,暗示他们并非完全倒向陈党。
李肃在大理寺,利用职权,在审理相关案件时,力求程序严谨,证据扎实,避免被人抓住把柄,同时在某些关键环节,以“律法无明文”或“证据链存疑”为由,进行适度拖延或制造审理难度,既不完全配合陈党搞“扩大化”,也不让周党轻易脱罪。
严令家族子弟及门生故吏谨言慎行,不得参与任何公开的攻讦,保持低调,尤其叮嘱远在江州的张明义,务必稳守地方,做出实绩,静观其变。
这是一场在刀尖上跳舞的投机。他们试图在两大势力的夹缝中,寻找一条既能一定程度上推动案件调查(符合他们的公心和对长远朝局的判断)、又不至于被任何一方完全控制或事后清算的狭窄路径。他们将部分筹码押在了陈循的“查案”大旗上,但绝不交出全部底牌,并随时准备根据局势变化调整策略。
“此事,你知我知。”张翰最后沉声道,目光如渊,“纵是明义与玉可,亦不可尽言。我等所为,非为权位,实为家族存续,亦盼能为朝廷除一二蠹虫。成则幸甚,败……则需早有应对。”
李肃重重点头,两位父亲的手在昏暗的灯光下紧紧一握,沉重无比。这场被迫的、充满计算与风险的“政治投机”,就此悄然展开。它将把张、李两家的命运,更深地卷入这场决定王朝未来的风暴之中,也将为远在江州的张明义和潜伏在清泉镇的赵文远,带来难以预料的机遇与挑战。
谁也没有料到,这桩起初看似雷霆万钧的“漕帮运盐大案”,竟会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拉锯战。三司会审的进程异常缓慢,阻力重重。每一次看似关键的突破,总会遇到各种“意外”:关键证人突然翻供或暴病身亡,重要物证离奇丢失或损毁,负责某条线索的官员被调离或遭遇弹劾……
周廷儒一党凭借多年经营的深厚根基,在朝野上下编织了一张巨大的保护网,不断设置障碍,消磨查案的锐气,试图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陈循一党虽握有部分实证,并有皇帝“严查”的旨意在先,但面对对手滴水不漏的防御和层出不穷的干扰,也感到步步维艰,进展缓慢。
这场斗争从朝堂蔓延到地方,从经济案件演变为全面的政治清洗与反清洗。无数中低层官员被卷入,或因站队而升迁,或因牵连而落马,官场人心惶惶。张翰与李肃在夹缝中的“投机”也变得如履薄冰,他们提供的有限“帮助”未能快速打破僵局,反而让他们自己暴露在更细致的审视之下,需要不断权衡、微调策略,以免被任何一方视为背叛或无能。
时间在这场斗争中悄然流逝,而龙椅上的皇帝,肉眼可见地一日日衰老下去。精力越发不济,处理政务的时间缩短,对朝局的掌控力虽仍在,却难免力不从心。一个最核心、也最敏感的问题,逐渐从幕后被推到了台前:储位之争。
皇帝年事已高,却迟迟未明确立储。几位成年皇子早已摩拳擦掌,各自结交朝臣,培育势力。原本,漕运盐案主要牵涉的是内阁派系斗争,但随着时间推移和皇帝的日渐衰老,皇子们的影子开始清晰地投射到这场经济大案之上。
大皇子似乎与首辅周廷儒一党过往甚密,周党多年把持的漕运、盐政等财源,很难说没有为大皇子的势力输送利益。因此,大皇子一系自然希望此案能尽快平息,最好能“断尾求生”,保住核心力量。
三皇子则与陈循等主张改革的官员走得较近,将此案视为打击腐败、争取民心、并削弱大皇子势力的重要机会。三皇子一系希望案件能深入彻查,揭开盖子,既能博得“肃贪”美名,又能沉重打击对手的政治基础。
于是,漕运盐案的性质再次发生嬗变。它不再仅仅是内阁党争的工具,更成为了皇子间角逐储位的前沿战场。案件的每一个进展,每一次受阻,背后都可能闪烁着皇子们博弈的身影。支持彻查或阻挠查案,成了一种政治站队,关乎未来新君即位后的荣辱乃至生死。
这种变化,使得张翰与李肃的处境更加凶险。他们最初的“投机”是基于对朝局公义和家族安全的判断,选择有限度地倾向“彻查”一方。然而,当“彻查”背后清晰地站立着三皇子,而“遮掩”背后隐约可见大皇子时,他们的选择就带上了更为浓重的“从龙”色彩。
更为棘手的是,他们远在江州的儿子张明义,因其出色的政绩和“能吏”名声,可能已经进入了某几位皇子的视线。张明义在地方上对漕弊的隐约关切和实际治理,在这种敏感时刻,被不同阵营做出截然不同的解读。
漫长的查案,如同一个不断加压的熔炉,将朝堂派系之争、皇子继承之战、以及无数像张、李这样的家族命运,全部熔铸其中,等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刻。时间,对于年老体衰的皇帝、对于焦急的皇子、对于在漩涡中挣扎的臣子们,都成了最残酷也最关键的变量。谁能在时间的流逝中积累足够的筹码,谁又能撑到谜底揭晓的那一刻,无人能够预料。风暴的中心,似乎正在从一桩具体的贪腐案,转向帝国最高权力的归属。
另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远方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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