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燕窝山上的胡子人数不多,才一百多号人。大掌柜叫卜三,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他前些年单搓(专干一种事)打闷棍。这行当比较容易,风险也小,提根棒子躲在暗处,遇到单个行人,瞅冷子一棒子打下去,把人打昏了再放心大胆地搜身。卜三心狠手辣,下手特别狠,从来没有失过手。人称“一棍子”。
有一回,他出来蹲坑,一天了也没砸到一个有钱人。天渐渐黑了,他躲在黑旮旯里四下瞭望,看见一个算命先生走了过来。他暗自高兴,心想,这算命的骗了一天的钱这回都归我了。
这算命的叫葛半仙。他走到这里,见犄角旮旯黑咕窿咚的,心里发毛,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就大声吆喝:“我算到了你要在这里打闷棍,我是仙,你能打了我吗?出来吧,让我给你算算前程,指条明路。”
“一棍子”听算命的这么一说,心里一惊,以为这算命的真是个仙,不然怎么能算出来他在这打闷棍呢?于是走了出来,向算命先生拱手施礼,央求算命先生给他算上一卦。
葛半仙说:“那就写个字吧!”
卜三说:“我就会写一个卜字,还弄不准点在哪边。”
葛半仙哈哈笑起来,说道:“会一个卜字足够了,卜字一竖那是顶天立地一棍子,必定要揭竿而起,点是人,人在哪边,哪边就是独自一片天。时机到了,别再一根棍子打着吃了,这年月有枪就是草头王。”
几句话说得“一棍子”心服口服。于是“一棍子”恳请葛半仙和他一起拉绺子,并且答应封葛半仙为转角梁,也叫搬舵先生。
两个人主意已定,开始“铺局底”,也就是为起局招人。“一棍子”把吃遛达的阎老五叫来,封阎老五为托天梁,也就是二当家。这阎老五人送外号“损贼”。据说有一回阎老五一个人砸明火,黑咕隆咚进了民宅,却没啥可拿的。贼不走空,阎老五就把人家放在屋地中间的尿盆子给拿走了,正好应了“半夜偷尿盆子——损贼”这个歇后语。“一棍子”又把自己的外甥“土球子”找来,“土球子”管直(枪法准),封为迎门梁。他自己理所当然做了顶天梁,也就是大掌柜。这样,四梁就齐了。他们又四下里网罗人,陆续凑齐了扫清柱、狠心柱、白玉柱、扶保柱、插签柱、递信柱、房外柱。四梁八柱就缺一个房门柱,也就是字匠。那个年月,找个识文抓字的不容易,好在搬舵先生识字,字匠这活他可以代劳。
他们一起在燕窝山转了几天,选中了一块风水宝地。从此四梁八柱开始“垒山头”,一个个好像要开创盖世大业似的,心盛得很。等到万事俱备,择了个吉日,召集所有参加起局的人举行仪式,歃血结盟,拜祖师爷,祭拜武器,分工排座次,宣布山规。
葛半仙说:“大掌柜得起个硬实点的名号,报号不硬不红局。”
众人一阵瞎嚷嚷,有说叫这个龙的,有说叫那个虎的……
卜三说:“以后遇到这种事大家伙都消停点,咱们都听搬舵先生的,别一有啥事都踩着锅台尿尿——乱炝汤。”
葛半仙捻着胡子想了半天说:“就把一棍子改为老棒槌吧!”
卜三说:“好!好!就叫老棒槌。这名号我喜欢。”
于是布告江湖,派人到附近的绺子报上本绺子的字号,联络感情,求得照应。一个新绺子就这么起局问世了。
这个绺子新起局,家底薄,老棒槌每天把大小胡子们都撒出去,“别梁子”(劫道)、“接财神”(绑票)、“砸窑”、“吃票”(收保护费)、“”吃毛缰(盗大牲口)、赶小脚(偷猪)、偷鸡摸狗,啥事都干。几年下来,绺子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上算不上红局,也不抱下洼地。
这天大清早,老棒槌一起炕就找葛半仙圆梦。他说他梦见几只鸟落到燕窝山的高枝上叽叽喳喳地叫。
葛半仙问:“大掌柜,你记没记住是啥鸟?”
老棒槌摇摇头说:“没记住,就觉着像山燕子。”
葛半仙说:“想必是好鸟。恭喜大掌柜,绺子要来贵客。”
老棒槌说:“咱这圪塔能来啥贵客,还能是满州国来个大臣招安咱们不成?”
老棒槌对梦特别敏感,不管作了啥梦都要让葛半仙给圆一圆。有一回他做了个春梦,梦见一个穿着黄花衣服骑着毛驴的小娘们儿让他给劫了,……醒来大颜不惭地跟葛半仙学梦里的事。葛半仙一听,立刻喜上眉梢,眉飞色舞地说:“恭喜了大掌柜。梦见穿黄衣服的女人那是金子,梦见毛驴是驴驮财宝,今天咱砸个响窑,好好赚一把。”说来也巧,那次砸窑真砸响了,老棒槌想起来就想乐。
老棒槌信梦,更信葛半仙圆的梦。
这回葛半仙圆梦说绺子里要来贵客,老棒槌索性四平八稳地在绺子里等着,把平日里劫道的、抓票的、吃毛缰(盗大牲口)的、赶小脚(偷猪)的、走头子(贩卖物品)的,和各路眼线都撒了出去,还专门派两个人去请二蹦子晚上来绺子“唱胡子堆”(给胡子唱二人传),剩下的人留在绺子里该干啥干啥。
这些胡子闲散惯了,圈在绺子里除了喝酒行令再就是凑到一起干些猥琐龌龊之事。
老棒槌自己也觉着闲得慌。葛半仙给他出了个招,让他把绺子里的胡子招集到空地上打飞钱,打中的赏一百,打不中罚十块,一律记帐,秋后分红的时候兑现。
老棒槌觉得主意不错。他心里有数,自己的喽啰除了迎门梁管直,其他人都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平时喳呼的都挺欢,叫真章净放空炮。这种玩法既能练兵,又可以乘机拢财。于是他让土球子把大钱用线绳栓上,挂在百步开外的树上,让喽啰们轮番用枪打大钱。
土球子自然不会放过显摆露脸的机会,打头阵先放第一枪,砰的一枪打中了,赢了康德一百元,他得意地鼓着一双蛇眼,走路甩着膀子横晃。
接着站出一个胡子,这胡子外号山狸子,砰地一枪,也打中了大钱儿。这人用眼睛乜斜着土球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老棒槌看了一眼葛半仙,有点心疼了。
葛半仙给大掌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沉住气。
果然,其他的胡子刚开始一个比一个叫得响。轮到他们打了,砰,砰,啪,啪,打了一头晌再没有一个人打中铜钱。其实大钱吊在百步开外,悠悠荡荡,还真不是好打的。
老棒槌又高兴又不高兴。他心里高兴,秋后散伙的时候分红又能少分下去不少。他嘴上不高兴,谁打不上他都要骂一句:“他妈的,就这××样的,砸窑的时候只能跟着瞎喳呼,××毛啥用没有,光跟着挑片儿(分钱),飞子(子弹)在你手上就是白瞎。”
胡子们闹闹嚷嚷,有说距离太远的,有说枪的准星不准的,有怨风的,有怨太阳的,有怨蚊子的,还有怨自己点子背的,都是拉不下来屎怨风灌的。
这边正嗡嗡嗡像一群绿豆蝇似的起着哄,那边跑过来一个放哨的胡子,那胡子大老远就喊:“报——有外哈闯绺子。”
老棒槌心里一惊,心里寻思,这回又让半仙算对了,这老杂毛真的成妖了。老棒槌把手一挥,吆喝道:“他妈的!集合!”
这群绿豆蝇立刻被轰了起来,一阵乱窜。
队伍还没集合好,又一个放哨的胡子跑回来,高声喊:“报——,插签柱带着三个外哈闯进来了!”
“抄家伙!”老棒槌大声吆喝一声。
“慢!”搬舵先生葛半仙说话了,“不许鲁莽,也许来的是贵客。”
老棒槌又把手一挥说:“看眼色行事!”
这时候,有两匹马缓缓上了燕窝山主峰。
两匹马到了木栅栏门口,夜猫子滚鞍下马,一个人跑了过来,把木头大门搬开一条缝,侧着身子从门缝挤进来,跑到老棒槌跟前,单膝跪倒,双手抱拳举过左肩,高声说道:“报告大掌柜,铁骊榆大疙瘩和田升双枪燕儿前来碰码。”
老棒槌一听有人碰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突突一阵乱跳。他回头看了一眼葛半仙,没有说什么。为了稳住神,他故意端着架,先不问谁来碰码,先把夜猫子踹了个仰巴叉,骂道:“操,随便给生人当线头子(带路),你活腻了?”
夜猫子双膝跪下说:“不是我,是雀油子当的线头子。我没活腻,我还要为绺子多插几个好签呢!”
“明明你做了线头子,怎么往别人身上推,雀油子在哪呢?”葛半仙插了一句嘴。
“报告大掌柜,是这么回事。”夜猫子直溜溜跪在地上,仰着大饼子脸看着老棒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我和雀油子在毛子边上遇到了榆大疙瘩,榆大疙瘩假装在那圪塔卡大钱,我们俩不能给绺子丢脸,就豁出命来跟榆大疙瘩拼,结果没拼过,让他把我们俩给制住了。”
“完××蛋!”大棒槌骂道。
夜猫子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榆大疙瘩说要进绺子找您碰码,让我们俩给他做线头子。我们俩死活不干。榆大疙瘩就起了幺蛾子,把雀油子放了。谁知道雀油子是母老虎倒上树——虎×朝天。他竟然顺着道往回飞,那架式把我气的,榆大疙瘩挟持着我跟着雀油子就进来了。”
“行了,别说了!你们两个是俩××熬汤一个味。”老棒槌没好气地说。
“就是,就是。”夜猫子不住声地应着。他拿眼睛偷着看大掌柜,见大掌柜今天的脸色没那么难看,知道今天能躲过一劫,心中暗自高兴。
老棒槌说:“这事没完,回头按绺规行事。”这会儿他才扭过头来看着搬舵先生。
葛半仙说:“人既然已经到了,就请进来吧!”
大门口有两个喽啰把大门搬开,大门上方的岗楼上有个胡子高声喊:“请客人进门!”
榆树、张燕和柳毛都下了马。榆树和柳毛牵着马,张燕背着包袱跟在后面。
夜猫子跑过来接过两匹马的马缰绳。
一旁的土球子气不过,骂道:“榆大疙瘩给你啥好处了,你他妈地像孙子似的?”
夜猫子说:“报告大掌柜,这是我和雀油子吃的毛缰(偷的马)。”
老棒槌说:“还行,撒出去一趟回来知道不空手。白玉柱(马号),把马经管起来,记个数。”
榆树学着夜猫子的样子双手抱拳举过左肩,高声说:“见过燕窝山大掌柜,铁骊榆大疙瘩特来碰码。”
胡子施礼有个说道,不能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那是摆出带手铐的架式,犯忌讳。
老棒槌还没吱声,土球子先说话了:“你他妈的是哪个绺子挑泔水的,连个招呼都不打,说来碰码就来碰码,想抻条(死)咋地,懂点规矩不?弟兄们,给我拿下。”
呼啦啦上来几个小毛贼抓住榆树又搬胳膊又搬腿。
老棒槌站在那抱着膀子用一只手捻着胡子不吭声。
“慢!”一旁的葛半仙说话了,“今天来的是贵客,不能无礼!”
老棒槌对榆树说:“对不住了,既然你上赶着来碰码,就按规矩办,你得先把身上的家伙交出来的。”
夜猫子说:“他没带家伙,他腰里别的鸡腿子是雀油子的。”
“他妈的!你还好意思说。”老棒槌骂了夜猫子一句。
夜猫子抢先跑过去,把榆树腰里的手枪掏去了,又搜了搜身,摸到榆树的腰时,一楞神。他抬头看着榆树的脸,榆树的表情很严峻,他咧一咧嘴,若无其事地回转身对柳毛说:“拿来!”
“啥?”柳毛问。
“我的刀!”夜猫子硬气八道地说。
“是你给我的,你拉屎往回缩,赖皮。”柳毛捂住别在腰里的刀嚷道。
榆树说:“柳毛,把刀给他,咱不要。”
柳毛从腰里把尖刀拔出来说:“给你这破玩意!”随着话音,柳毛一扬手,尖刀飞了出去,不偏不斜,正扎在三十米开外的一根栓马桩上。
胡子们惊呼:“哇!小兔崽子还有两下子。”
夜猫子骂道:“小王八羔子,到这你还敢使横,当心我让你咯屁朝梁。”
榆树说:“老弟,你不是说我们是并肩子吗,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了。”
“我和你是不是并肩子完了事再说。”夜猫子又指着张燕说,“那个娘们儿有鸡腿子。”
一个胡子上去搜张燕的身。胡子的手从张瑛的腰往下摸 。张瑛当地一脚,把搜身的胡子踢趴下了,张口骂道 :“往老娘哪摸呢?不是要枪吗?在这呢,给你!”张燕把包袱扔给胡子。
就在这时,胡子堆里传来一声极尖锐极凄厉的声音:“妈——”
原来是字匠费伍将晓禾驮在脖梗上站在后面看热闹,晓禾看见了妈妈,高喊一声,接着放开喉咙大哭。
张燕看见了儿子,疯了似地扑过去,被几个胡子给拦住了。
胡子一下子炸窝了。有人说:“什么他妈的贵客,原来是奔小秧子来的。”
老棒槌咳嗽一声,胡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他冲着费伍吼了一嗓子:“废物,把小秧子整屋去,别在这凑热闹!”
费伍抱着晓禾往屋走,晓禾撕心裂肺地哭。
榆树低声对张燕说:“别着急,孩子没事就好。”
老棒槌说:“榆大疙瘩,现在事情明了。你是来赎票呢,还是来抢票?”
榆树说:“我不是来赎票,也不是来抢票。”
“那你来干啥?”老棒槌把眼珠子瞪溜圆说,“那我可要撕票了?”
榆树说:“我听说燕窝山绺规严明。绺规中有八不夺,不夺里码人;不夺鳏寡孤独。双枪燕儿因为给生病的公公做了一顿大米饭吃,被日本人和狗汉奸弄得家破人亡,剩下孤儿寡母,不良大户还欺负寡妇、发绝户财,逼得一个弱女子拿起枪当胡子。现在孩子在你们手上,我榆大疙瘩特来讨个人情,请求大掌柜把孩子还给双枪燕儿。”榆树说完,两手抱拳往左肩上一甩,行了个礼。
老棒槌说:“你说的没错,我们不夺里码人,不夺寡妇,可是这孩子我们不是从——从双枪燕手上夺的。你红口白牙这么一说,好像我们不仗义似的。”
“我知道孩子是你们从吃长路的手里夺来的,好人做到底,我榆大疙瘩谢了!”榆树说着再次施礼。
老棒槌哈哈笑两声说:“好人!啥是好人?谢了!拿啥谢?是真金白银,还是压脚子(马)和炮管子(枪),别光拿嘴填乎人。”
榆树说:“你把孩子给双枪燕,我帮你们做一笔大买卖。”
“啥大买卖?说给我听听。”老棒槌来了兴致。
“王让有一个日本人的军马场,……”榆树话还没说完,老棒槌就把话拦住了。
“拉倒吧!”老棒槌不高兴了,脸色顿时暗淡下来,“日本人的军马场咋了,你敢去抢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榆树想要说服老棒槌。
老棒槌一声冷笑说:“蚂蚁搬秤砣,你咋谋划都没用。”
张燕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敢打日本人的军马场,把孩子给我,我领你们去砸徐大户。”
“哪个徐大户?”老棒槌问。
张燕说:“田升的徐大户。”
一旁的土球子说:“老舅,别听他们在这隔山买老牛瞎扯淡。徐大户烟囱绑红旗,扬巴好多年了,要是好砸早有大绺子砸了,还能轮到咱们?”
一直不吭声的阎老五说话了:“大掌柜,我看这个榆大疙瘩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老棒槌对葛半仙说:“我也觉着这两个人不靠勺,要是按他们说的去干,非把咱们的家底折腾光不可。你再好好算算这人该不该留。”
葛半仙说:“都说艺高人胆大。先看看他有啥本事再说。”
老棒槌对榆树说:“听你说话口气不小,有啥本事亮一亮,让我们见识见识。”
榆树看了一眼远处树上吊着的铜钱说:“看来大掌柜正在训练弟兄们的枪法。”
老棒槌说:“我的弟兄不用训练,个顶个管直,百步开外打飞钱就是玩,一头晌祸祸我半袋子铜钱。”
榆树冷笑一声说:“看出来了,燕窝山卧虎藏龙,丁强马壮。”
土球子说:“你刚才不是叫唤得挺欢吗,又要砸红窑又要砸日本人的军马场,我以为得有多大能耐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胡子们也都一齐起哄。“风大闪舌头喽!”“动真格的傻×喽!”
榆树镇静地说:“迎门梁,舍得把你的盖炮借我用一下吗?”
“我没那么小气。”土球子说着,把手里的三八大盖扔过来,说,“里边就一颗飞子,你掂量着办!”
榆树心想,得先震住这帮胡子,别让他们瞎起哄。他接枪在手,拉开大栓看了一眼,果然就一发子弹。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扣动了扳机,砰地一声清脆的枪响,远处挂在树上的铜钱不见了。
榆树把枪甩给土球子,说了声:“谢了!”又对老棒槌说:“对不住了,大掌柜,又给你祸祸一枚铜钱。”
胡子们不论大眼小眼都直了。
老棒槌哈哈笑了,说道:“还行,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
葛半仙说:“除了管直,还有啥本事再亮一手。”
有两个胡子赶着一头肥猪哼哼地走过来,这头肥猪足有三百七八十斤。
一个胡子高声喊:“大掌柜的,我们赶回来一头哼哼,杀不杀?”
“杀!”老棒槌话音刚落,榆树走过去飞起一脚。就看这头三四百斤的肥猪横着就飞出去了,叭,摔出去十米开外,倒在地上蹬蹬腿。榆树走回来,见插签柱还在手里摆弄他那把短刀,伸手夺过来,回手一甩,短刀不偏不斜,正好从肥猪的心口扎进去。
所有的胡子都惊呆了。
老棒槌神情一凛,心里盘算,这哪是贵客呀,分明是个恶鬼来砸场子,得想办法打发掉。
土球子脸抻得老长,脸色阴沉得跟长虫皮一个颜色。
葛半仙捻着胡子若有所思。
老棒槌干笑两声说:“铁骊榆大疙瘩果然厉害。不过今天的事很难办。现在砸红窑或者去招惹日本人都不是时候,还得从长计议。我把孩子白给你们,放你们走吧,绺子从此就明了。我看这样,你们反正耍单,打今个起就在燕窝山挂柱,过完堂就拜香,你看咋样?”
榆树沉吟一下,说:“好,就照大掌柜说的办。怎么过堂?”
老棒槌说:“过堂很简单,就是看看你的胆量。你站到对面,头顶葫芦,我用枪打葫芦,完事了让弟兄摸摸你的□□潮没潮。”
榆树当没事儿似的哈哈笑起来,说道:“小孩子玩的勾当,就按绺子的规矩办!”
柳毛说:“干爹,让我来!”
张燕说:“大哥,让我来!”
榆树给张燕使了个眼色,然后冷静地接过胡子递过来的一个葫芦。
土球子说:“老舅,您歇着,这一枪让我来打。”
老棒槌冷笑一声说:“看别人拉屎你□□子就痒痒,好,这一枪我让给你!”
张燕高声说:“等一等!等我上茅房回来!”
胡子们一阵狂笑。有人起哄:“现在摸摸这娘们儿的□□,准潮了。”
张燕从茅房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在老棒槌身边。老棒槌还挺美:这小娘们儿长得怪俊的,收拾了榆大疙瘩,留下她当压寨夫人。
榆树手拿葫芦往前走,约莫走了四五十步停下来,转过身来面对着土球子。
土球子这会特别狂,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瞧不起我咋地?站远点。”
榆树说:“顶门梁,我知道你管直,我站得远近没关系,你想往哪打就往哪打,我这一百多斤全交给你了。”
土球子再不费话,往三八大盖里压上子弹,端起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榆树。空气立刻凝固了,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砰地一声枪响,榆树应声倒地。
柳毛见干爹倒下了,大叫一声:“干爹!”他发疯似地扑过去。
土球子掉转枪口对准了柳毛。
突然,榆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一把飞刀飞了出去。土球子以为榆大疙瘩已经死了,注意力全在柳毛身上,连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剥皮子小刀刺中了喉咙,当时就咯屁朝梁,玩完了。
原来榆树已经看出来土球子心怀不轨,眼瞅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的是人,根本不是葫芦。就在土球子扣动扳机的一刹那,榆树往后一仰倒下去,子弹贴着身体飞了过去。他倒在地上,见土球子把枪口对准了柳毛,急了,直接来个鲤鱼打挺,紧接着飞刀就飞了出去。
到了这时候,榆树知道只能拼了,他的第二把飞刀出手了。擒贼先擒王,这一次飞刀直取老棒槌的咽喉。
老棒槌并不白给,脸一扭,躲过飞刀。偏巧老棒槌身后站着一个倒霉蛋挨了这一刀。啊地一声短促的惊叫,人就倒下了。这人是谁?原来是扶保柱,大掌柜的贴身警卫。
老棒槌刚要拔枪,张燕出手了,一把尖刀直捅老棒槌的心脏。刚才张燕进茅房,把绑在大腿上的尖刀拿了出来藏在衣袖里。榆树和张燕珠联璧合,出手极快,土球子和老棒槌猝不及防,双双丧命,还搭上一个扶保柱。
胡子立刻炸了营。燕窝山的二掌柜阎老五来劲了,高声喊:“抓住刺客,给大掌柜报仇。”
张燕本来就在胡子堆里,被身边的胡子七手八脚给摁住了。
柳毛见干爹没死,又跑回来,去捡土球子的三八大盖,被几个胡子直接摁倒在地。
胡子们嗷嗷叫着:“抓住榆大疙瘩,别让他跑了,上啊!”
榆树一看这局面乱成一团,怕是不好收拾。他大喝一声,冲进胡子堆,直奔搬舵先生。胡子们蜂拥上来。榆树一阵拳打脚踢,紧接着一脚踹出去,呼拉拉倒下六七个,前面立刻让出一条路。榆树一个健步突到葛半仙面前,一只胳膊搂住葛半仙的脖子,一把剥皮小刀抵住了他的心口,厉声说道:“赶紧说句话,震住场子,不然咱们一块死!”
葛半仙高声喊:“大家伙都别动!听我说一句话。”
胡子头儿死了,胡子们都成了没头苍蝇,这会儿搬舵师爷说话了,所有的胡子都安静下来。
葛半仙说:“大家听我说,千万别伤了贵客。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凤凰入林。早晨起来我就算了一卦,竟然是山地剥卦,是莺凤同林之象,大凶翻转为大喜。雌凤觅子入林中,不想内里先有莺,莺见雌凤生恶意,反而失林把命轻。此卦主小人暗算不成,反受其害,此为大凶,反过来说,林中从此有凤,又是大喜之兆。现在老棒槌已经死了,绺子没了大掌柜,大家义愤是正常的,但是我们刚才见识了榆大疙瘩和双枪燕的本事,也看到了他们的胆识,如果我们绺子有这样的大掌柜,红局是一定的了!”
摁着张燕和柳毛的胡子们有的松开了手,没有人知声,胡子们一个个都想随大流。
阎老五声嘶力竭地喊:“别听他的,大伙跟了榆大疙瘩没好!”
葛半仙说:“大伙跟了你就有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难不成一百多号人都跟着你去挖门子撬锁,偷尿盆子?”
“好你个葛半仙,你竟敢胳膊肘往外拐。”阎老五急了,一枪打过来,打中了葛半仙。榆树的飞刀也出手了,刺中了阎老五。
燕窝山一阵火并,四根大梁都趴架了。
“我来说句话。”胡子堆里站出一个人来。榆树一看,这人他认识,原来是甄才。甄才配合榆树杀了吕大麻子以后,跑这来了。甄才说,“我和弟兄们说过,榆大疙瘩才是真豪杰,我们不如拥戴榆大疙瘩做大掌柜。”
“我也来说两句。”夜猫子从人堆里站出来说,“这些年我们跟着老棒槌得到啥好了?从春到秋,弟兄们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砸了多少窑,卡了多少大钱,可是猫冬的时候看看我们分到手多少?别的绺子的同码人猫冬的时候逛窑子,睡头牌,我们他妈地抱着膀子蹲大车店。跟着这样的大掌柜,我早都想拔香头了。”
听插签柱这么一说,胡子堆里嗡嗡嗡议论起来。
这时候,甄才举起一只胳膊高声喊:“跪请新大掌柜!”
“跪请新大掌柜!”许多胡子响应。
榆树一见这阵势反倒不知所措了。
张燕说:“大哥,你就在这里当大掌柜,我给你当……”
榆树说:“我不能——”
“为啥?”张燕不解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榆树。心想,这样的美事你咋不答应呢?
榆树说:“我——我——我还有我的事。”
张燕急了,说:“你不当我当!”
这时候,字匠费伍抱着晓禾跑过来,将晓禾送到张燕的怀里,拍着手说:“妙哇!燕窝山从此由双枪燕儿当家。鸿燕归巢,此乃天意!”
众胡子齐声喊:“拜见双枪燕大掌柜!”
“报——”大门外有人在喊,接着跑进来一个人。这人是雀油子。雀油子在路上见榆树他们径自奔绺子去了,知道没好事,故意在路上磨蹭,这会儿才到。他高声喊着,“大掌柜,榆大疙瘩和双枪燕来砸绺子!”
雀油子进来一看傻眼了,所有的胡子都跪着,只有榆大疙瘩、张燕和柳毛站着,四梁一柱都趴架了。雀油子正不知所措,夜猫子过来拉他一把,说:“快见过双枪燕大掌柜。”
这天晚上,燕窝山可热闹了,猪已经杀了,唱二蹦子的也请来了,绺子易主,胡子们乐呵一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