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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
两人休整到五更时分,趁着晨光熹微赶到了停芜山下。刚一接近,方盏便发现整个护山大阵都被关闭,司煌的禁卫军驻扎用的帐篷从山脚一路延伸到山门口。
他两人未免生事,悄悄从后山绕了上去。方盏还没收拾好心情仔细看一眼多年不见的故地,空气中弥漫的不同寻常便硬生生让他吞下了即将脱口的慨叹。两人一路往知交堂赶去,路上方于木不断嘱托他千万不要冲动,此时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方盏本来觉得他小题大做,自己又不是什么不懂事的激愤稚子,孰轻孰重还是拎得清的。
可是随着两人脚步,方盏发现走了多时的路途竟一个人都没碰见,别说来找茬的其他门派,连起微的师兄弟们也不见身影。
要知道他们一群弟子向来不受管束,在山上那就跟撒泼的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打闹嬉笑,从来没有什么规矩。修炼也是随便自己找一处人少的地方,闭眼就能打坐。所以平时这个时间,满山头都是练早功的弟子,尤其知交堂附近这条路,本该是最热闹的地方,多的是下早课以后各自修行的弟子。
此刻这条路上却是静悄悄的,静到让方盏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简直像是杳无人烟的荒山。在耐心耗尽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知交堂,只是此处已经完全不是方盏下山前那个庄严郑重的地方。讲习高台上有的不是传道授业的尊师,而是一顶顶行军作战的帐篷,支的到处都是,不仅是高台上,这些帐篷像雨后竞相钻出泥土的蘑菇,一个一个占满了整个前院。
以前用来给远道而来的高师休息的侧殿里也挤满了弟子,几十个人就凑在这不算大的知交堂里,生活起居全在一起。这里俨然成了大祸临头时的避风港、难民窟,全然没了昔日的或安宁或肃穆的氛围。
方盏两人进来时,院里的弟子甚至没有注意到两人。他们三两个不等的聚在一处,神色阴郁,凭哪个看了都是未战先败的倒霉样,就像菜地里被霜打了的茄子,一个个蔫头蔫脑的。方于木见方盏还算冷静,适时的又通知了他山上的其他情况,比如狐岐的人现在就安排在苦所,等着起微给他们一个交待,本来是没有几个人,大可以住在侧殿里,只是后来他们强行要求起微关闭护山大阵,以至于不断有其他门派的人狐假虎威的涌进山来,最后起微只好将苦所让出,一众弟子在知交堂凑合起来。
再比如,这群人在山上四处生事,除了霖雲峰没有他们不敢动的地方,在山上碰到弟子总要连羞带辱的嘲弄一番,扬言起微一天不交出犯事弟子,他们便一天闹得山上鸡犬不宁。为了避免冲突,掌门下令让所有人待在知交堂内,没有命令不得随意出行。
方盏心里好不容易升起的几分重回故地,故人重逢的欣喜全被冲的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愤怒和心寒,不仅是一群张狂宵小在自己家的地盘上耀武扬威,而是起微的弟子一个个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守着那一点没用的江湖道义自欺欺人,任凭他们把与世无争的停芜山折腾的乌烟瘴气,结果自己躲在知交堂里大气不敢出。
没想到他走了这么多年,方回舟还是一样的迂腐不化,甚至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他真是不懂,这么一个怕死了惹事的主,为什么非得走修真这条路?好好做个商贾,每天不用动脑就有银钱大把大把的流进账里,金钱地位美人一应俱全,出了任何事情都能一摞银锭砸的人说不出话来,不是比这条路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痛快的多吗?
“掌门呢?”
方盏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他,进门就直接吆喝起来。里面的弟子见到方盏,起先是不敢确认的迷茫,接着看到他身后的方于木,有人开头问了一句:
“是九师兄吗?”
原来没听到他说话的人这回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好几个看样子是认出来了,手指着他直戳,嘴里一个名字转了好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来。方盏看着这些多年未见,本来气势高昂,谁也不服谁的同门现今一个比一个愁云惨淡,背后又是虎视眈眈的众多门派,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收起心里的不耐,道:
“是我,方回舟呢?”
“是九师兄,九师兄回来了!还有六师兄!”
“方盏回来了,掌门!方盏回来了!”
弟子们听他应答,突然兴奋起来,像极了久旱逢霖的庄稼人,此时方盏对他们来说大概就是能救门派于水火的及时雨了吧。他们呼喊着去寻掌门,当然,其中也不乏面露失望的弟子,毕竟不是踏实稳重的大师兄,这位九弟子下山时还不过是个自己都照顾不周整的小少爷,即便现在有几分名声,谁知道是不是也有真本事呢?
不过片刻,奔进侧殿的弟子又奔了出来,站在侧殿门口扬声道:
“九师兄,掌门让你进去商议。”
商议,商议个屁,要他说冲去上就把这群仗势欺人的全都轰下山去,要不是碍着狐岐有狐族撑腰,早在上山前看到那些禁卫军时他就像动手了。心里虽不满,他还是绕过门口的师弟,不甚情愿的进了侧殿。刚一进去,就看见方回舟端坐在主座,脸色平静,看他进来,没有过分的惊喜也没有重逢的激动,只是淡淡的朝方盏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坐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跟我这穷讲究?”
方盏也不惊异于七年不见的父子间没有半句关切,只是十分看不惯他这种山崩于前不动声色,说话前先要摆足谱的作风。就说他适合做酒足饭饱、察言观色的商人而不是认怂服软,一大套的弯弯绕绕,没有丝毫气势的掌门。方回舟也习惯了他这种目无尊长的语气,只要不是太过分,已经可以充耳不闻了,依旧平静道:
“时隔多年再回来,竟是这种境况,我总觉得我这条路也算走到头了。”
方盏嗤笑:
“你可别,要走也等这事结束以后……打算怎么办?”
方回舟的头发比起之前多了许多灰白,面皮也没有崩的那么紧了,这样一来,就显得苍老了不少。不能靠头发提拉着眼角以后,他似乎使着很大的力气,努力使眼睛看起来精神一些:
“等司煌使者从狐族回来,若是他们非要追究,便打一场,若是不追究,这些人也就没了由头。”
“等?这么久了都没有音信,你真当他们还回得来?”
方盏丝毫不相信所谓的司煌使团能够与狐族说上道理。狐族是什么?天生的阴险狡诈,护短护得天下一绝,在他们那没有道理,只看心情。皇子被杀,狐岐一路追到起微,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狐族的授意。使者团一去几个月,没被他们洗洗干净剥皮煮了那都是幸运,他一族如今隐而不发,不过是不想与人族产生纠葛而已,借狐岐的刀杀起微的人,坐山观虎斗,一身轻松。
“那也得等,我们有错在先,若是再挑动斗争,于理不合。”
“你跟那群渣滓讲道理?他们想要什么你看不出来吗?就算没有这件事,他们也照样能找到一百个理由让你不好过。”
“我都知道。”
“左右都是些破烂,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拿给他们看,看完了这事不就了了。”
方回舟端起茶杯想润润嗓子,杯子在手上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放下了:
“没用的,到了这个地步,不论我拿出来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
方回舟对这些“同道中人”看得很清楚,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一旦认定你手里有宝物,一传十十传百,传言就会变成真相。如今他们已经撕破脸皮追到山上,那就一定是对传言中的宝物势在必得。无论解释什么,都会被当成狡辩,就算把山剖开了给他们看,他们也只会说宝物早就被藏到别的地方了。
方盏坐不下去了,他一把取下背后的弯弓,道:
“那就去打,磨磨唧唧的,看看山上都被他们搅成什么样子了,真当谁都可以任他揉搓!”
方回舟几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随即伸手,隔空掩紧了侧殿的门,道:
“打不过……这次找你来是想跟你说其他的事。”
方盏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随即又抬头,朝着方回舟道:
“之前说的话我收回来,外面那么好玩,我才不要回来继承你这憋屈的掌门位。”
“……哎。”
方回舟还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大概是怕自己被这天上地下的独苗亲儿子噎死,无奈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母亲的事吗?我原先是怕你年轻气盛,容易冲动,如今你也大了……再不告诉你,我怕没那个机会了。”
方盏突然就不动了,他斜眼看着方回舟,眼睛里又是怀疑又是恳切,还有一丝害怕。他确实一直在追查母亲去世的真相,可无论怎么打听,都只有难产而死一种说法。可是,方盏的母亲并不是普通人家的柔弱姑娘,她幼时便身怀异象,家中未免她受到伤害,自幼便着小女拜一位高人为师,修习压制异能的功法。所以,她既有异能护体,又有高人指点,断不会因为一场生产命丧九泉。即便所有人都众口一词的如是说,方盏却一直不能相信。
方盏还是小公子的时候,父亲是安平县上十足风光的商户老爷,母亲是青梅竹马的小家碧玉。老爷仗着家里的一点资产,不在行商上下功夫,偏偏志在武学,照府里上下所说就是不务正业。整个安平的商人都觉得老爷是在膈应他们:
我们都是奸商,偏你出淤泥不染,说什么天下己任。
于是找个由头,说是安平县成百年,商会发展如火如荼,全仗老天赏饭吃,要举办百日祭祀,感谢上苍。着百位淑良妇女在自家祠堂祈福百日。正当夫人怀胎五月,祈福近三月,小公子不足月而生,夫人也一去不返。老爷只在院中植了一棵桂树,便再不提此事,只叫奶娘不需告知小公子,此后便更加痴迷武道。
直到小公子五岁,老爷觉得该过的无忧童年也体会够了,召集府中上下,说是要开山立派,愿跟他的便跟着,不愿的便可收拾行装,账房领钱各自归家。同时老爷还告诉五岁的小公子,他母亲乃是为安平百姓而去,不要听下人嚼舌根,他此生除了小公子便只有一个念想:天下安平。
小公子自此便日日在石阶上看着那棵桂花树,想着奶娘说的母亲乃是被那些小人所害,觉得去他妈的天下安平,老子不去祸害苍生就算仁至义尽了。
时至今日,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时矜的存在,绊住了他想要作乱的心,他早长成了一个人见嫌、鬼见愁的混世魔王了。他原来觉得满世界都是自说自话、为着自己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只有时矜不一样,他从来不为自己做什么事,不想着从一举一动中得到任何好处。只有在和时矜相处时,他是毫不设防的。因为如果是时矜,即便要害他,也会事先打个招呼说:
你别分心,我马上要拔剑了。
方盏使劲的摇了摇头,甩开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决定还是坐下来好好的方回舟说,他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难以承受,又会不会让自己冲动。
方回舟见他坐了下来,便也开始回忆起往事,回忆了好半晌,才找到一句适合作为尘封记忆的敲门砖的话,他问:
“你还记得府中院子里的那棵桂树吗?”
方盏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方回舟了然,继续说道,
“你娘生前最喜欢桂树,她说善良的仙酒娘子感动了月宫里管理桂树的吴刚大仙,人间才得以流传桂花酒。所以桂花有了‘收获’的寓意。”
“她觉得人生在世,遇到的一切都是收获,幸福也好,苦难也罢,都是人活着的证明……临走前,嘱托我不要将上辈的恩怨说与你听,只希望你快乐平安的长大。”
方盏听着听着就笑了,快乐?这不是扯淡吗?没爹疼没娘爱的也能叫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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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点少了,马上要放假,最近事情有点多,所以总是没什么效率……希望自己尽快调整吧~